二零零七年十二月十五日,李延祚和竺恒生一道从崤山机场起飞飞往北京,他们要在那儿搭乘直飞新泽西纽瓦克机场的飞机,前往一个叫爱迪生的小城。
经过近二十个小时的颠簸,在北京时间次日的上午,他们抵达纽瓦克机场。走出机场的那一刻,视觉里,阳光刺眼,冬阳把头顶晒得暖烘烘,北美的天空晴朗透明。这应了赵翼燕的话:你得出去走走,不要老是呆在大陆,当个土鳖。看看人家是怎么管理的,清咯粼粼的水,蓝咯莹莹的天。当时李延祚不以为然,心下嘀咕怎么赵翼燕也是那种外国月亮格外圆的崇洋派,记得他还调侃了一句:你说的不是解放区吧?那儿有没有演绎当代小二黑的浪漫故事?现在置身于异域他乡,情况果然如此,北美的天空瓦蓝瓦蓝的,蓝得让人恍惚回到童年。
办完了出关手续,刚走出大门,眼睛为之一亮:身着白色休闲服的端木葳蕤正向他们招手,俨然一只美丽的白鹇。他满面春风地快步走去。端木全然不顾竺恒生在场,猛地扑上来,搂着他的脖子亲昵。乡土人哪见过这样亲热法,竺恒生赶紧把头扭过去。
当黑色的林肯驶上高速公路,李延祚又是感慨一番,双向十二个车道的高速公路上,各式各样的轿车发飙狂奔,车辆之密如过江之鲫,喧嚣胜过磅礴大雨击打帐篷的声音。李延祚曾感慨过双向四车道的杭甬路高速上车辆之多,但和眼前密密麻麻的车辆相比,显然小巫见大巫,他不由得摇起头来。身旁的端木见他摇头,“什么值得你感慨?”李延祚说:“人类如此作践自己,早晚是要遭报应的。”端木说:“此话怎讲?”李延祚说:“这么多的私家汽车,每日要消耗多少汽油,形成多少污染。这种不计后果的汽车文化最终会把地球上有限的资源消耗殆尽。可悲的是,我们也在跟着美国的屁股后面爬,大力发展汽车工业。新兴的中产阶级也以有车为荣,如果中国人每十人有一辆汽车,会是什么样?一亿四千万辆汽车。这岂不是灾难!”端木说:“又开始诗兴大发了,如果你知道这公路上奔驰的汽车的排放量……”她拽紧了李延祚的胳膊,“可不要往外面跳啊!”李延祚不解地望着端木:“听不懂你的意思。”端木说:“给你说,这路上跑的汽车,大都是三升以上的排放量,平均下来差不多一辆等于你们大陆两辆桑塔纳的排放量。”李延祚一下子跳起来,头顶碰上了车顶,撞出了沉闷的声响。坐在付驾位子上的竺恒生赶紧转过身来,问碰伤了没有?端木咯咯地笑起来,“诗人的头都很硬,要不然怎能撞开世俗的牢门?”李延祚摸着头说:“幸灾乐祸。敢情不是你的头。”端木指着自己的胸窝小声说:“这里疼。”李延祚把端木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美国总统不签署京都协议是对全世界人民的犯罪。”端木说:“他犯他的罪,我来摸摸你的头是不是起了包。”她伸出手,在李延祚的头上摸了摸,“没有,什么都没有。”李延祚说:“本来就没撞疼,哪来的包?”
半个小时候后,汽车下了高速公路,在林间公路上行驶,树林间时而出现幢幢英格兰式的房屋,几乎每幢房屋的前面都有一片草地,草地周围有栅栏,栅栏的外面都是高大的乔木,其中橡树居多,也有四季常青的樟树。李延祚的头又开始摇起来。端木问:“又触动了那根神经?”李延祚说:“你看这环境多适合人类居住。哪像我们那儿,到处是水泥竖起来的笼子,人在笼子里困久了,会变得冷漠自私。你说说,不知道邻居是谁,甚至连对门姓什么在哪儿上班都不知道。这还是中国吗?五千年的文化还怎么传承下去?”竺恒生插话说:“说得不错,我老婆自打搬到青城,住进公寓,成了孤鬼一个,整日地嚷嚷要回到乡下去。她说再这样下去,能把人急疯了。”端木说:“既然你们这么看好这地方,那就搬来同住。这地方的房子不贵,每栋也就是一百万美元吧。”竺恒生说:“说说而已。延祚来还凑合,我来做什么?不认得美国字,不会讲美国话,就是瞎子聋子一个。弄不好还会像人家所讲的,把洗发水当豆油买回去。”端木哈哈大笑,“夸张了,没那么严重,不敢讲在别的地方你是否把洗发水当豆油买回去,但在爱迪生这个地方绝对不会。汉语在这里几乎是通用语言,到处都能见到中国人的身影,华人开办的商店比比皆是,许多人一句英语都不会,生活起来却没一点障碍,过得都很滋润。”竺恒生眼睛睁得老大,似乎不太相信。端木见他疑惑的样子,又重复了一句,“我说的是真的。”
端木的话确实没有虚言。
爱迪生是纽约通向新泽西州首府特伦顿铁路之间的一个重要小城。这个自1954年以发明家爱迪生命名的小城,人数虽然只有区区十万,但却是新泽西州的经济重镇,它的周围遍布着辉瑞、莫克、诺和诺德等世界知名的制药大公司以及它们的下属工厂。
与华裔华侨的人数占美国人口总数的1%而言,爱迪生市的华裔华侨的人口比例为6%,而且大都是富人,他们多数是民国时期移民美国的实业家,也有少数洋务运动背景的买办家庭。这些年,随着大陆改革开放之路越走越宽,爱迪生的华人结构也悄然发生变化,年轻的中产阶级逐渐成为主体,他们都是以自费留学的方式前来圆美国梦的一群皎皎学子,求学之路虽然艰辛,但最终都获得了成功。另一方面,爱迪生富人的成分也暗暗在变化着,从中国大陆出逃的贪官大都居住在此,还有的虽然人在大陆,但狡兔三窟中的一窟却早已掘过太平洋底,妻子儿女是先遣部队,他们在此做了新窝,为的是丈夫一旦有变可以全身而退。他们之所以把爱迪生作为出逃的首选地,是因为这儿日渐成熟的华人生活气氛,这对这些只会敛财不知ABC如何书写的人来说,无疑是一个世外桃源。有人说,有的生活在美国的华人终生只会讲一句别口的OK,也能畅通无阻地生活下去,原因就是美国是一个移民国家,来自各个国家的移民都有自己的生活圈子,只要不离开这个圈子,出行购物没什么障碍。
黑色林肯车在北赛顿公园附近的联邦大道和司法路交叉处的一幢红顶白墙的二层豪华住宅前停下。李延祚放眼望去,只见通往大门之路的两边,是面积超过三百平米的精心修剪过的草坪,草色嫩绿嫩绿,草叶细如毛茸,叶尖挂着粒粒水珠,怯生生地样子,使人见了顿生爱怜,禁不住会伸手抚摸。李延祚有些纳闷,在这严寒的冬季,草坪怎么是青翠如滴的样子?草坪、白墙红顶住宅楼以及后面的高大乔木组合成的景象,似画胜画,置身于其间,仿佛步入童话般的世界。
端木昌笑容可掬地在门口迎接远方的客人,顶如白雪和目光如炬这两样特殊“商标”也如影随形地粘在他的身上,身着墨绿色新式旗袍的太太站在他的身旁,这和谐的搭配相应生辉,令人不禁联想起常见的青松白鹤图。竺恒生乡土气地直爽喊叫和李延祚带着未过门女婿的羞涩礼问使寒暄的过程丰富多彩。端木昌拉着竺恒生的手连说辛苦,端木太太则关切地注视李延祚,微笑代表了她温柔满足的心情,此时无需多言,想是竺恒生早已把此行目的告知了。之后,端木昌拉着李延祚的手,热情地说:“早都该来了!”含蓄的责备,令李延祚的脸顿时红了,端木太太接过丈夫的话,“这不是来了?来了就好。”站在李延祚身边的端木葳蕤挂着胜利的笑吟,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见父亲做出请进的姿势后,便拥着李延祚步入客厅。
坐定之后,李延祚想把公司的运作情况做扼要的汇报,刚一开口,一句董事长还没说完,话头就被端木昌堵住了,“到家了,我们不谈公司的事。先吃杯茶,然后洗澡。吃完饭后,我让司机送你们去曼哈顿休息。明天你们再到我这儿来办正事。”李延祚听端木昌这么说,方知端木葳蕤的话句句是真,端木昌是一个固守传统的老人,前来提亲的人和未过门的女婿哪有住在家中的道理,他向端木望去,见端木稍微露出失望的眼神。竺恒生连声说好,似乎事先知道这种安排。
他们吃了一会儿茶,端木昌询问了旅途情况,之后说:“尽管现在科技发达,单程仅需要二十个小时就漂洋过海,可还是不方便,疲劳得很。前几年去大陆,一两天就能倒过时差,现在不行了,一个星期都倒不过来,整天晕乎乎的。”李延祚想说话,话都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端木葳蕤曾经说过老人受不了旅途的颠簸,他现在不是来了吗,行为胜过语言。竺恒生见李延祚没答话,就接过来说:“姑爷,等桃源公司运作成熟了。你就把大陆的业务交给葳蕤妹子和延祚打理。你老忙活一辈子,该享福了,掌掌舵,遥控指挥指挥就行了。”他说完了这话,又试探着说:“要不,你在大陆买一套房子住下来?”端木昌连忙摆手说:“不行,我虽是中国人,但出生在国外,不习惯国内的那一套,你说弄一帮子人正事不做,整天学习这个学习那个,什么思想,什么理论,还说得振振有词。叫我看,那都是废话、空话,都是在烧钱。叫我说,全世界大陆的税最重,不是那样重税,怎能养活那么多闲人。”他喝了一口茶,继续说:“还有,大陆空气质量太坏了,听说北京为了迎奥运正在治理,我相信北京能治理好,集全国纳税人的钱治理一个首都,当然能治好了。其他地区怎样?恐怕难。最近听说大陆经常是大雾弥漫,许多高速公路都封闭了,航班也延迟了。为什么,空气污染太严重。所以,我就住在这儿不走,比如一条鱼,是在浑水里呆着舒服,还是在清水里呆着舒服,这还用问吗?”他又喝了一口茶,“还有极为重要的一点没说,我真不知道大陆哪样食品可以放心吃。比如说牛奶,我刚去的时候,喝大陆的牛奶特别香,心思质量肯定好,后来到美国喝牛奶怎么喝都觉得不如大陆的好喝。人家和我说,大陆的牛奶之所以香,是因为里面加了香精。细想想,说得有道理,我从新西兰喝到美国,从来没喝过那么香的牛奶,难道世界上就大陆的牧草好。天知道他们在里面加了什么?还有,大陆的馒头白得怕人,听说用什么硫磺蒸熏过,水产里面加孔雀绿、加抗生素、加激素……”端木昌越说越激动,腮帮子鼓起来,唾液溅出来,那本来就像一团火的眼睛更加光亮起来。端木太太拉拉丈夫的衣襟说:“放松放松。我看延祚和恒生他们身体挺结实的。没你说得这么严重。”端木昌很听太太的话,马上就不说了。
端木太太看看女儿,让她先带李延祚去洗澡。端木葳蕤马上站起来,招呼李延祚跟她走。李延祚要去取行李,说换洗衣服在里面。端木葳蕤说她已经准备好了新的衣服,不要去取。李延祚就跟着她来到浴间。刚一进门,端木葳蕤一下子抱着他狂吻,那贪婪的样子,像饿狮子捕获到了猎物。轮到李延祚凶悍的时候,她一下子软绵下来,眼睛迷觑,一副迷人的醉态,十几分钟后,她强忍剩余的欲望,从浴间出来。在过道里,听到父亲正在向竺恒生询问有关大陆提亲的礼仪,她知道父亲对提亲的礼仪了解甚深,三个哥哥的提亲事宜都是父亲一手操办的,之所以询问竺恒生,是出于对晚辈的尊重,在任何情况下,父亲都不会以长辈或者董事长的身份去压人。
晚餐庄重丰盛,几道大菜都来之新斯科舍海域,诸如马林鱼和牡蛎其味道之美,給李延祚留下深刻的印象,但他最爱吃的还是烤小牛肉,柔嫩滑爽,带有不可言及的醇香,似乎这是森林的味道,草原的味道,记得一次他陪客户去雁荡山观光,在高入云端的高山草场上,他闻到过这种味道。主人介绍说这小牛肉来自加拿大卡尔加里附近的一个农场,那儿的牧草特别,小牛以散养方式饲养,不喂任何饲料,所以它的肉特别好吃,但价钱也很可观,差不多十五美元一磅,是普通牛肉的四倍,而且难得买到。端木葳蕤插话说:“估计你们爱吃,爸爸就托人买了许多,你们就尽情享受,不要有一点客套。”李延祚笑着说:“我才不客套呢,董事长招待内侄、犒劳下属,只有傻子才装秀,白白错过品尝佳肴的机会。”他言行一致,这顿饭他吃得开心,直到肠胃不能承受才放下筷子。竺恒生本来有些怯场,见李延祚喝酒吃肉没一点拘束,这才放开肚量,不过他喜爱吃牡蛎,边吃边说:“好长时间没吃过这么鲜美的蛤蜊了,记得小时候,我们家乡的蛤蜊也是这般味道。”端木昌说:“这不是蛤蜊,是鲜贝,新斯科舍那片海水一点也没受污染,所以才这么鲜美。”他见两位年轻人吃得开心,不禁感慨,“真羡慕你们吃饭吃得香,人老了,吃饭也受限制,稍微吃多一点,胃就不舒服。”他扭过脸对老伴说:“我年轻时饭量是不是也这么大?”端木太太笑而不语,她一直用慈祥的目光打量李延祚,觉得他坐得有相,吃得有相,谈吐朴直诙谐,仿佛经过专门的训练,哪有一点贫民孤儿的影子。你看那恒生,筷子横插竖舞,腮帮子鼓得老高,喝汤喝得唧溜溜响,怎么看也是一个老土。
这个夜晚,端木太太在他们去曼哈顿之后,再次向女儿询问李延祚的身世,想从中弄个究竟。女儿却咯咯地笑起来,她告诉妈妈,“李延祚的举止,得亏他前女友的母亲。那是个暴发户,腰里有了钱,一心想做个绅士淑女,就要求李延祚一举一动都按照绅士的标准去做。还写了六条标准作为李延祚的座右铭。按照李延祚的话讲,他受益不浅,改变了过去在穷街陋巷养成的习惯。”端木太太由此进一步加深了对李延祚的好感,她知道生活习惯一旦形成,想改变绝非易事,能彻底改变旧习的人,肯定是一个毅力坚强的人。由此她又联想到那个提出六条标准的人,觉得她肯定出身不凡,要不然不会用绅士的标准来要求女儿的男朋友,于是就随口问她的情况。端木葳蕤说她也不知道,好像这个人姓童,青城人。端木太太不知道为什么说出了她家的一段趣闻,也许是无意,也许是好奇,“我曾听婆婆说过,我们端木家的一个最受宠小女儿,算是你爸的堂姐吧,当时迷上了一个姓童的戏子,非要嫁给他做二房,结果被逐出家门。后来什么情况不得而知。”端木葳蕤说:“妈,这话我都听你说过几次了。”端木太太说:“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看见书上说姓童的,或者听到有人姓童,我都会联想到此事,联想到那个为情所累的人。要知道世界上我们姓端木的和姓童的、姓司马的、姓慕容的、姓诸葛的,人数都少。说不定都连着骨扯着筋。”
端木葳蕤撒娇地说:“妈妈,你这么会联想,没当作家可惜了。”端木太太说:“你还别说,早年我曾经动过这个主意,想当个写言情小说的作家。可见你爸打点事业辛苦得很,见你们兄妹四人需要一个温馨的环境,就放弃了自己的理想,把精力都放在家务上。唉,现在看看,这充其量只能算是个借口。葳蕤,人哪,凡事都得有恒心,孟子说无恒产者无恒心,我看得倒过来说,无恒心者无恒产。几年前,我又动过这个念头,可是提起笔忘了字,只好作罢。”这个牛津大学毕业的才女边说边摇头。端木葳蕤说:“妈妈,那你就写回忆录吧!”端木太太的头摇得更快了,“我的好女儿,写回忆录是名人的专利,我能写什么?写怎么烧饭、怎么洗尿布?哈哈!”她笑出了泪水,“别安慰我了,我就是蜡烛的命,专门给你们照亮的。”端木葳蕤抱住了妈妈的后臂,“妈妈,别这么伤感了,我们和爸爸都很尊敬你。”端木太太说:“我没有伤感,只要你们幸福,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她抓住了女的手,小声问:“蓓姬没再打扰你吧?”端木葳蕤说:“来过一次电话,要和我见面,被我拒绝了。”端木太太说:“那就好。我的好女儿,你不能再让妈妈担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