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大竿子安顿下来的那天晚上,薛红岩随慕容夏菡去她哥哥的家。慕容说她的母亲去年已经过世,现在家中的长者是大哥,她要领他去见大哥,征求大哥的意见。薛红岩半真半假地说:“如果大哥不同意,你就不要我了?”慕容马上递去一个温柔的责备目光,“说什么呢?胡思乱想。父母不在了,大哥就是我家的主心骨。凡事都要经过他的首肯的。”薛红岩不再吱声,可心里却想,婚事要大哥首肯,这是不是旧时的三纲五常?如果是,这个慕容家庭在当今的社会可算是另类了。
推开大哥的家门,薛红岩发现满屋子都是人。慕容介绍,他们是大哥一家三口,二哥一家三口,姐姐一家三口,除去三个青少年各具特色外,其他的人都是文质彬彬的样子。薛红岩是‘说大人则藐之’的性格,可是他见了端庄的慕容,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畏惧,喜欢看她的眼色,现在置身于一群慕容中,他腼腆得无以复加,甚至连一些应酬话都说不出来。
姐姐慕容春华热情地帮薛红岩脱去外衣挂在衣架上,他心中漾起一阵涟漪,电影里的西方绅士,进门都有女士为他脱衣,现在自己也享受了这一礼仪,他觉得舒心,当绅士的感觉真好,哪怕就这一次,毕竟领略了。二哥把薛红岩让到主人位子上坐下,他没谦让就坐下了,也不知道招呼别人也坐下。二嫂忙着给薛红岩沏了杯茶,他在接茶杯的时候差点没端住,茶水溅了一地,他窘迫得脸通红。大哥慕容更新见薛红岩如此,和蔼地说:“到家了,都是亲人,放松些。”说着他拿起抹布,擦去地板上的水,之后把抹布递给妻子,紧挨着薛红岩坐下,“听小妹说到你是哲大毕业,真的羡慕得不得了。我们生不逢时,该念书的时候,却去修地球,抱着高中毕业证书,却只有小学程度。要不是后来强迫自己学点东西,真不知道如何应对工作和生活。”慕容夏菡插话说:“大哥这是自谦,他们单位谁都知道大哥是才子,古今中外天文地理无所不晓。过了退休年龄,单位不愿意放,说让他再干几年办理退休也不迟。”慕容更新说:“小妹这哪是夸奖,分明在说我没用,没用的人只能听话,办公室主任主要就是听话,其次是忠心,二者缺一不可。红岩,你说是不是?”
慕容更新几句坦诚的话,部分解除了薛红岩的拘谨,眼中这一群文质彬彬的人变得朴素可亲起来,“办公室主任是一个单位的中枢,重要性不必赘言,大哥能胜任这个工作,说明大哥能力非凡。我能上哲大,主要是靠运气,报的不是热门专业,当时如果报了计算机和生物,说不定就给招生办打发去读二本了。”二哥说:“我们兄妹四人小妹命最好,好事都给她一个人占去了,摊上好时代,考上青城大学,在家还最受妈妈宠爱。听说你要来探望,大哥下了命令,所有慕容家的人全部都要到场,一个都不能少,还不准迟到。”薛红岩笑着望了慕容夏菡一眼,只见慕容夏菡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他又听到大哥说:“迎新的话倒是不假,小妹命好,好得一塌糊涂。只是小妹太精明了。红岩,你是知道的,一分为二地看,优点即缺点。有人喜欢精明有人害怕精明,小妹遇到的都是害怕精明的人,所以小妹的个人问题一直没有得到解决。红岩,和小妹相处,希望你宽容点,包涵点,如果哪个地方她过于顶真了,让着她一点,过后她一定会心思过来。不是我要求你一味地谦让于小妹,她的个性就这样,说优点也行,说缺点也行,关键是怎么看,工作、理财、观察事务越精明越好,处人待物就得糊涂些。所以,你年龄大些,有义务帮小妹克服她性格上的缺陷,让她难得糊涂糊涂,把精明只用在观察、理财和干工作上,不要用在处人处事上。”说到这,他哈哈地笑起来,“你看我,处处护着小妹,谁叫我是他大哥呢?如果母亲在,这事轮不到我。”一言未了,见所有的人都神色愀然,他不由自主地摸摸下巴,“如果母亲在世,今天一定很高兴。”他随即向妻子说道:“雅芝,把水果端上来。我特意买了只榴莲,你们尝尝。”
慕容更新的儿子对慕容夏菡说:“小姑,爸昨天在公司第一次吃榴莲,说这东西特别好吃,非要买回来给我们吃。弄得满屋臭烘烘的。”慕容夏菡说:“你爸是天底下第一等无私的男人。自己吃了什么玩了什么,认为好的,非得让家人也尝尝,从不闷在肚子里。不过我也不喜欢榴莲的味道,臭得拐带人,总以为它不能进嘴。”薛红岩见他如此评价兄长,心思自己何曾又不是这样,每发现当地有什么好吃的,吃的时候就惦念家人,回蜀州总是要带是二份,一份给妻子,一份孝敬父母,他见慕容夏菡说榴莲拐带人,马上纠正说:“榴莲很好吃,特别香,特别有味。素芝就……”当他意识到自知失言,素芝三个字已完全滑出口,他赶紧扫视了别人,见别人都没在意。慕容夏菡瞟了他一眼,立刻接过话茬,“好吃你就赶快动手剥。我看那皮挺厚的,一定很难剥。”薛红岩感激慕容夏菡为自己遮掩的同时,也疑心她用皮厚来影射自己,马上站起来,伸手取刀,慕容更新却先把刀拿了过去,笑嘻嘻地说:“你是客人,哪能让你来呢?昨天公司老总带来一个给我们尝新,当然是我这管家操刀,我已经有了经验。”他一边说一边把榴莲皮划开,然后用力把皮撕向两边,取出里面的白生生的肉放在盘子里。屋子里顿时弥漫着一种难以述说的臭烘烘的怪味,慕容春华直用手扇鼻子,她的女儿小丽赶紧把脸紧贴在她的身上。慕容更新说:“看你们娘儿俩难为的,我还害怕一只不够吃呢?”他说着用叉子叉了一块榴莲肉递给薛红岩,又叉了一块递给慕容春华的女儿,“小丽,大舅让你尝尝,如果不好吃就放下,别不好意思。”小丽接过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喳喳味道,觉得可以接受,接着又咬了一点,满口喷香,就大口吃起来,边吃边说好吃,慕容春华见女儿说好,尝试着吃了一点,马上对其他人说确实不错,难得的美味。薛红岩把叉子握在手里一直没吃,直到慕容更新和慕容迎新都吃了自己才吃。
大家边吃边夸榴莲好吃,慕容更新说:“我看这榴莲就像一个不修边幅的高士,身上臭烘烘的,但说出的话却是字字珠玑,遭人喜爱。历史上这样的人有,王猛,王安石都是这样的人。”大嫂已经吃了几块,用纸巾擦擦嘴,她见其他人都吃得差不多,就赶快把桌子上剩下的榴莲收拾起来,包在一个塑料袋里,省得味道外泄,然后对丈夫说道:“卖榴莲的人如果知道了你如此卖力推荐,肯定会给你奖金。不要再拿榴莲说事,什么王猛王安石的,名字都上锈了。你还是书归正传,和小妹他们说说正事吧。”
慕容更新招呼大家都坐下,然后正色说道:“小妹的婚姻一直是我们关注的事。不是我夸自家的妹妹,小妹是个好姑娘,可以说是才貌双全,可就是婚事不顺心,相处了几个,弄不明白什么原因说分手就分手了。我时常和你们大嫂说,这么好的姑娘嫁不出去,究竟是我们慕容家的悲哀还是他人的悲哀?你们大嫂比我看得开朗,她说哪个都没有悲哀,小妹是缘分没到,白马王子还没现身,该来的时候自然来。你看她说得多透彻,白马王子说到就到了。”他的话刚落音,小丽突然问:“大舅,哪个是白马王子呀,快指给我看看,在幼儿园里玩游戏,我的白马王子酷死了,他能比得过吗?”大家哄得一下笑起来,慕容春华一把把小丽搂在怀里,责备说:“别乱说,羞死了。”接着又在她的小脸蛋上亲亲。
慕容更新收起笑脸,继续说:“小妹,红岩,刚才你们没来的时候,我和迎新以及春华商议了,你们都是三十几岁的人,婚事宜早不宜迟,早早地把婚事办了,了却大家的心思。你们看怎样?”慕容夏菡没想到大哥用闪电般的速度提及此事,这是她始料未及的,但直觉告诉她,薛红岩是菩萨送来的,是命运早都安排好的,哪有不同意的道理?但她不知道薛红岩会怎么想,是不是他会认为慕容家有女愁嫁,挖到篮子里的都是菜?她看了薛红岩一眼,意思让他先说,以此再来观察他一次。薛红岩也没想到事情来得如此快,离婚不到半个月,喜期又摆到桌面上来,而慕容夏菡事先一点风也没透,是她真不知道还是知道了有意不说?不管怎样,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慕容夏菡,爱她的才智,爱她的风雅,更爱她对自己的一片真情,能够和这样的鸟儿比翼双飞,夫复何求?况且她还是救命恩人,没她出面,自己可能还在大牢里,尽快地把婚事办了,正是他急于求成而又无法说出口的事,他说:“我们也没商议,我个人意见就按大哥的意思办。只是……”他有些犹豫,啧啧嘴。慕容夏菡心儿一沉,瞥了他一眼,生怕他再说出什么不中听的话来,这样的场面,她已经历数次,每次都像一把尖刀,把她这颗聪慧的心刺得血淋淋,凄惶间,只听见大哥说:“照直说,我们都在听着。”薛红岩鼓起勇气,声音却是柔和悦耳:“我只是害怕仓促了,经济跟不上,委屈了夏菡。不说别的,三室一厅总是要的,这样才能对得起她。可我却没这个能力,我的积蓄连首付都不够。”听薛红岩这么说,慕容夏菡一颗悬着的心落了下来,她又听到大哥爽朗的笑声和略带沙哑的语音:“我听小妹说过,你来青城,是为了能按时还按揭。你也看到了,我、迎新、春华都是工薪阶层,每个人后面都有一个学生,收入有限,负担却不轻。小妹虽然工作数年,但所有的积蓄都花到母亲治病上面去了。三室一厅我们不是不想,是没有资格去想,你能这样想,说明你看重小妹,我们知足了。关于房子的事,我们三个人商议了,母亲遗留下的那处房产,我们都放弃继承权,作为献给你们新婚的礼物。虽然只有六十平米,但地段好,装修一下,还说得过去。”
大哥的话音刚落,慕容夏菡迫不及待地说:“那哪成,遗产人人有份,是上人丢下的思念,我哪能独吞?我们在那里办婚事可以,但决不接受你们这样的礼物。如果你们坚持,我们宁可租房子。”薛红岩跟着说:“大哥,二哥,春华姐。就按夏菡说的办吧?你们这样说,已经使我很丢脸面,如果这样做了,岂不是把我当吃软饭的?实话和你们说吧,如果我努力一点,二年挣一套三室二厅绰绰有余。”薛红岩的话说得大家目瞪口呆,一套三室二厅二百万出头,这么说薛红岩的年薪应在百万以上,地道的精英阶层。慕容夏菡也大吃一惊,他们虽然相处快二年,有林素芝在中间隔着,感情始终处于若即若离的状态,那层窗户纸一直没有挑开,更不要说询问对方的收入了。从蜀州回来,薛红岩全身疼痛,大多数的时间都是为他贴膏药、按摩,谈论的话题多数都是咒语那些千刀剐、万炮轰的打人凶手,甚至连林素芝也很少提及,怕伤害他敏感脆弱的心。
大哥惊诧之后,乐呵呵地笑起来,对薛红岩说:“听说你是哲大的,我高兴得不得了。现在又听说你能挣这么多钱,简直是心花怒放了。小妹慧眼识珠,这也是她的福分。不说了,就依你们的话办。现在定个期怎样?我们也好准备。”薛红岩扭头看看慕容夏菡,见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他们何曾想到事情发展的会这样快,他定下心细想,估计大哥应是胸有成竹,因此就说:“我们没有讨论过此事,没有心理准备,还是请大哥定夺吧。”慕容更新见这个聪明练达的妹婿能这样尊重自己,心儿热乎乎的,乐得嘴儿都抿不上,他说:“不瞒你说,我还真地考虑过。重阳节那天阳历是十月十九,三阳开泰,好日子。怎样?”薛红岩再次扭头,询问慕容夏菡意见,慕容夏菡哪有不同意之理,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从慕容更新家出来后,薛红岩和慕容夏菡一道去了母亲遗留下来的房子。这个房子一直有慕容夏菡一个人住着,看来哥哥姐姐们没有看重此处遗产价值几何,都想让妹妹在此完成终身大事,了却他们长久埋在胸间的心病。薛红岩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一眼就看中了这个地方,认为官巷口这儿地段好,往西没几步就是湖滨,照慕容夏菡的话说,少时她曾端着碗跑到湖滨的大槐树下吃饭,那儿凉快。这样的地段,无论是在民国还是在共和国,不是一般人想住就能去住的,他对慕容说你家在旧社会肯定不是一般人家。慕容笑着说:“查户口啊?算你猜对了,我妈去世前才把我们的家世告诉我们四人,她说我祖父是一个买办,在江南制造局供事多年,积聚了不少钱财,这处房产就是他在青城多处产业中不起眼的一处。抗战后,祖父发现局势不对劲,带着家人跑到海外,在那里办起了实业。我父亲却在黄金的五十年代在祖国的感召下回来了。祖父得知小儿子回归大陆,就把这处房产给了父亲。这房子现在没有看相,但在这一片还算是好的。”薛红岩说:“这是典型的徽派建筑,粉墙黛瓦,别有情致,装修时要保持它原来的风貌。”他舒心地吐口气,“沾你的光,溪湖就在家门口,让我这外来人,可以尽情享受老青城的平民生活。”慕容说:“没那么浪漫,青城的平民生活也没什么可羡慕的,天天在湖边上走,不觉得有什么好看的,溪湖的美,都在游人的眼里。你不知道这屋子,逢到阴天下雨,地上都冒水,所有的家具全长霉,蟑螂遍地,老鼠成群。有时再出现屋漏,苦不堪言,别不介意那屋漏的滴水声,夜半三更,点点滴滴,敲鼓似的噪人。真羡慕那些住新楼的人,视野好,宽敞明亮,你看老和山麓那些住宅群,站在窗口,湖光山色尽收眼中,让人羡慕得流口水,住在那里才叫生活,憋屈在这穷街陋巷都是一些没有本事的人,没钱买新房啊!”薛红岩说:“听你这口气,住在这儿就像是蹲大牢。可这正是我羡慕已久的。”慕容叹口气说:“别说了,我又没说什么。装修的时候别忘了在地板地下多放些长效杀虫剂,看能不能把蟑螂都赶走。”
薛红岩听出了弦外之音,不禁向慕容夏菡望去,所见是一逆光的侧影,五官线条匀称,边缘上的头发根根透亮,长长的睫毛尤为醒目,尽显女性的抚媚,像芭比娃娃一样可爱。母亲曾不止一次地说过,凡长睫毛的人,都有精明强干的性格,母亲在临行前谆谆告诫他,她是你的福星,万万不可亏待了她。可是,他现在却正在乐滋滋地亏待她,听她的话音,她不想把自己的婚事放在这个散发着霉哄气的老房子里办,但自己眼下却没有能力满足她的愿望,他又瞟了一眼,更觉得那婀娜多姿的身影实在不应该蜗居在此,她应当住在宽敞明亮的观景房里随意观赏窗外的艳阳天。
委屈了心爱的人,薛红岩的心阵阵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