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来到汉州,黄风彻底告别了凄苦孤寂的日子,除去在家操持家务和陪母亲闲聊,她还时常带母亲出去散步。一个风韵犹存的中年女性挽扶一个清秀整洁的老妪悠闲地行走在柳絮杨花中,自然别有风采。每遇相识的人,双方都报以微笑,那些不相识的人,也会投来称许的目光,黄风得意非常,心思总算摆脱了在肉厂的四周冷如冰窖的环境。事情远非如此,母亲闲暇无事,喜欢缝制衣裳,一些不起眼的布头,经过她剪裁缝制,往往会成为一件合身得体的衣衫,黄风穿着它出门,别人都以为是当今流行的时装。院子里的人知道老太太是上海人,每每提出让她请亲戚从上海代购类似的服装。她会高兴地说:“这是我和母亲一块儿缝制的,市场哪里能买得着?”询问者往往会露出诧异和遗憾的眼光,有的还会说:“这样好的衣服,我却没运气穿,真可惜啊!”他人的赞誉,也像酒一样的醉人,这是黄风最感自豪的时刻。碰到爽直的人,往往会说:“帮我做一件吧!我按裁缝店的价格付给你们,多一点也是可以商量的。”黄风会说:“哎呀!真的不好意思呢,我妈妈年龄太大了,我那舍得让她劳累呀!”这样,求助的人只好叹息了。
一日她和母亲闲聊,母亲说:“我看你这个家呀!一样像样的物件都没有,唯独那只香炉,还算上得了档次。”黄风说:“我和厚泽结婚不久,哪有闲钱置办家具。慢慢来吧,日子会好起来。”继而她话锋一转,“你看我这张床,这个床头柜,都是硬杂木打制的,木匠是汉州城最好的,他是我的同事一根筋的丈夫。你看这手艺,严丝合缝的,面子磨得像水晶,你怎么就偏偏看着这灰不醋溜的香炉了。妈妈什么时候学会损人了?”母亲说:“我没损你,我说的是实话。这香炉肯定是有来历的。和我说说,你是从哪儿搞来的?”黄风说:“我是从公公家拿来的,不过公公倒是向我要过。”母亲问:“你公公是什么人,他怎么有这东西?”黄风说:“他解放前曾在一家当铺做掌柜。因为这原因,一直祸不离身,一搞运动,遍身伤痕,正式工作找不到,只能在瓦匠队拎灰桶。等到改革开放了,人却老了,什么事也不能做,就靠几个儿女每月给几个钱。”母亲说:“这就对了,不是当铺的掌柜,哪来的这东西。和你说,原来我们家也有这样的香炉,那是一对。你爸爸说这是乾隆年间的瓷器,挺值钱的。你可得收好了,不要让人偷了去。”黄风见母亲这样说,似信非信,想想公公曾专门来要过,这才觉得母亲说的可能是真的。她把香炉端起来仔仔细细地观察一番,果然在底子上看见乾隆十年制的字,心思这还真是古董呢,就把它小心翼翼地锁进箱子里。母亲见她这样,就说:“不能锁在箱子里,小偷进门,翻箱倒柜,如果摆在箱子了,小偷肯定会认为是值钱的东西,你就把它放在哪个不易被碰碎的旮旯里。这样最保险。“黄风按照母亲的话做了,但她还是有疑团,就问母亲:“你说乾隆年间,离现在有多远呀?”母亲想了想,“大概250年左右吧,你可以查一查词典。”黄风一听250年,乐了,“妈的见识比我好多了。我除了识几个字,其它一概不通。”母亲说:“伴侣,就是在一块儿工作行走的人,终身伴侣就是一辈子在一块儿行走的人。你跟着章厚泽这个俗汉,又能通什么?”黄风不服气,“你就知道贬排他,有谁能说会弹钢琴的人是俗汉吗?只有你啦!”母亲撇撇嘴,“那天我去琴房听了他弹琴。没一点灵性,就像用木棍子捣出来的声音,说明他对音乐一窍不通。一天,琴房里飘出一阵曼妙的琴声,慌忙去看,原来是一个中年男子在弹,弹者在醉,弹出的声音醉人。我的女儿,音乐讲究灵感,讲究体味,没有灵感,就不可能体味出作曲家的创作意旨意指,不了解创作意指,那手指头就是一块僵硬的肉,与木棍无异,还能弹出什么好听的声音来?不要以为会弹钢琴就是雅人,那里面俗汉很多。”
她刚把香炉放好,又听到母亲说:“和我说说,你为什么要和徐德海离婚?我看那人挺厚道的嘛!”黄风说:“厚道是厚道,可就是个窝囊废。这样人当佣人还行,做丈夫就有些不合格了。”母亲静静地望着她,不想再杵女儿的心,因此问:“俩孩子一个也没带过来,难道你不想?”黄风说:“想啊,可他不让带,说出的狠话让人打怵。他说胆敢再提带孩子,就把我剁了。我也就不敢提了。再说,孩子跟我哪有跟他享福呀!徐德海疼孩子是出名的,吃毛豆都得剥皮。”母亲说:“那你这一辈子忙出什么结果呢?”黄风说:“我看这样挺好的。我现在过得悠闲自在。就这样吧,我不相信孩子大了不和我来往?”母亲说:“这么说你现在也不经常去看孩子。”黄风说:“起先经常去,孩子也很热情。可现在他们变了,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态度也很冷漠。”她果断地挥舞了一下手,“妈!我有把握把孩子要回来。不过现在时机还没到。到了我一定会要回来。”母亲说:“既然孩子对你冷漠,你要回来肯定是找气生。不如在他们有困难的时候接济一下。这样做于两方面都好。”她叹了一口气,“我也活不了几年,等我死了,或者你退休了,回上海去。在这里,你永远孤单。我估计你很臭,好生生的一个家被你毁了,两个孩子也不亲近你。人家会怎么看。章厚泽难道就是香棒?把你迷得三魂丢了二魂。”黄风哪好意思说出实情,她想把母亲的话咽回肚子里,永远再也不提这个问题,就说:“妈,看你说的。当年你不也是甘居小三吗?莫不是我爸有迷魂药?上了他的床就分不清东南西北。”母亲说:”我知道我讲这话你不爱听,就拿这话嘟囔我。和你说,章厚泽和你爸根本是两码事,他娶我,我嫁给他,就是因为评弹,他爱听,我爱唱,高山与流水的关系,是心心相应的爱情。他如何对我,等我死了你就会明白一切。”黄风见母亲这样说,心中难免有些歉意,妈妈这把年纪,随便说什么也不应当反驳,可自己却说了难听话,不是女儿应有的品性,“妈,你大人不计小人过。我说重了,你不要往心里去。”
母亲在汉州幸福地生活了二年多,驾鹤西去。黄风在整理母亲的遗物时,找到了母亲的遗嘱。是日,章厚泽在客厅里教孩子弹钢琴,原来,他为了挣钱,七凑八凑地凑了一万多块钱,买了一架珠江牌钢琴。当黄风看完遗嘱,心儿跳得像擂鼓,激动得差一点儿跳起来。原来,母亲留给她一大笔遗产,除去思明南路一套80平米的住房以及一万多块的存款外,还有一把银行的保管箱钥匙。她想了想,趁章厚泽没注意,把遗嘱折叠好,和钥匙一道塞进米桶里。她知道,章厚泽决计不会动米桶。她之所以对章厚泽隐瞒,是有难言的苦衷,一是王如兰死了,三人同床的大戏因缺少带有醋意的激情而落色,章厚泽虽然还是原来的章厚泽,曾经淫秽过,面对没有淫秽的做爱,她觉得少盐寡味的,神采飞扬不起来。再之,章厚泽每日只和兰生亲昵,对她的两个孩子,连提也不提一次,由此她在心中不止一次的嘀咕:再婚原来是一杯苦酒。之后,她去了上海一趟,办理了房屋的过户手续。又去了银行,打开保险箱,里面的物质令她瞠目结舌,除去十根金条,还有一大把珠宝首饰。她突然想起那日和母亲的谈话,母亲曾说等她死了就会明白她和父亲的爱情是怎么回事了。看着眼前的巨额财产,她仿佛看到父亲那颗哀伤、慈爱、细腻的心,在无法抗拒的力量面前,父亲不可能再和母亲厮守在一起,于是就为母亲准备了丰厚的物资,让她能够颐养天年,让他们的女儿将来也能过上百万富翁的生活。她哭了,为曾经的不孝而哭,为父母的大爱而哭,哭得像泪人似的。
母亲死后大约一年多时间的一天,章厚泽的小弟弟突然半夜来敲门,说他父亲怕是不行了,让大哥赶快回家。章厚泽就喊上黄风匆匆忙忙地跑回家,见父亲和衣躺在床上,那羸弱的样子只比死人多口气。章厚泽伤心落泪,问父亲话,父亲的嘴巴蠕动了几次,终没说出话来。他转而问母亲,母亲说:“半夜三更他起来到后面园子折腾半天,回来就成这样。”章厚泽问:“他到园子去做什么?”母亲说:“哪知道?他这几天改常,经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章厚泽和弟弟商议是不是要送医院。弟弟断然否决,说:“送医院做什么?吃晚饭还好好的,现在就躺着不能动了。要送也得明天送。哥,你就在这儿看一个晚上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呢!迟到一次,这月的奖金全部泡汤。”说完他竟然走了。黄风见婆婆和小叔子这样说,心中犯了嘀咕:这老头儿半夜三更跑到后面做什么?我得去看看,她对章厚泽说:“我们都在这儿看着吧,我去解个手就来。”
淡淡的月色下,黄风发现菜园地里的粪缸旁,土层被人挖过,留下一个深约二尺的圆坑,坑旁放着一把铁锹。她明白了几分,拿起铁锹往下挖,没挖几下,觉地底下有硬硬的东西。她又扩开了挖,结果挖出一个木头箱子。她把箱子放在一边又向旁边开挖,挖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便认定这儿只埋了这一个箱子,于是就赶快把坑平到原来的样子。
回到屋里,章厚泽问她:“怎么搞了这么长时间?”她说:“我还得回家去一趟,来了例假,裤子都弄脏了,回去换一下衣服。随便在带一点吃的来。下半夜肯定会饿。”章厚泽说:“好啊。”他对妻子耳语:“快去快回,爸好像不大对劲。”她说:“我知道了。”她正要走,章厚泽又说:“多带一点钱来。”她迟疑地看着丈夫,点了点头。
她再次来到菜园地,扛起那只木箱,从河沿坎绕道进入西大街,又沿着鼓楼街一直走。即将进入文化馆宿舍的时候,她瞅了瞅左右,发现没人,就像只猫钻进了家门。她拉上窗帘,见箱子上有一把锁,于是就拿起一把老虎钳把它扭了。打开一看,原来里面摆放了几件瓷器,细数数,有一对花瓶,四只大碗,一个香炉和三个小坛子。她把香炉拿起来看,原来和自己藏起来的那个是一样的。想起母亲说过的话,知道这是一箱子价值连城的宝物,她心中一喜,左思右想,决定暂时把这些宝物放在灶间的一堆杂物底下。然后,她拿了几百块钱和两包饼干,匆匆回到公公家。
令她意外的是,公公睁着的眼见她来了快速闭上了,她估摸公公已经苏醒过来。想问问丈夫,丈夫却不在床边,她问婆婆,婆婆却吱吱唔唔不肯说明白,她有些恼怒,恶狠狠地瞪了婆婆一眼,低头一想,竟猜出十之八九,继而一声冷笑。三个人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大约过了二十几分钟,丈夫走进来对公公说:“爸,我挖了很深,什么也没发现。”老头儿突发一声怪叫,头儿歪了过去。章厚泽感觉不好,耳朵贴近父亲的鼻息,半天也没觉得一丝气息,便抓住父亲的手,凄然地哭道:“爸,你怎么就这样……这样走了呢?儿子……儿子马上又要转运了,到时候我能让你享……享福。”
黄风一点儿也没悲伤,她还为刚才的事烦恼,公公见她就闭眼,婆婆不愿说实情,说明他们不拿自己当回事儿,既然如此,也就不必要装着悲伤,她冷冷地看着呼天抢地哭号的婆婆和泣不成声的丈夫。她时而向对面的房门瞅瞅,想看看那对畜生何时出来,最终也没见房门打开。婆婆哭累了,起身走到小叔子的房门,大声喊道:“厚和,你爸死了,你还不起来,睡死了咋的!”里面立刻传来斥责,“嚎什么,我这就起来。”又过了半天才见章厚和走出房门,却迟迟不见女人的身影。章厚泽见弟弟起来,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吩咐他赶快去通知大弟弟章厚祥和两个妹妹。
章厚和走后,章厚泽用挂襟擦擦眼泪,对黄风说:“爸爸是急火攻心死的。这几天,他觉得身体不好,就想把埋在后面菜园地里面几件古董取出来分给我们弟兄姊妹。哪知道挖了半天没挖到,以为被人家偷走了,心儿一急差点没晕倒在园子里。挣扎着回来。我妈见爸爸不对劲,就让厚和去喊我。你走后,爸爸醒了,让我子园子里继续挖,看能不能挖得到,结果也没挖到。哎!”他叹了一口气:“怪不得如兰和我说过那菜园子里肯定有名堂,原来是这么回事。你说如兰能发现菜园地有蹊跷,邻居就不能发现?也不知道这些东西被哪个婊子养的偷去了。”尽管被骂成婊子养的,但黄风却没生气,她觉得丈夫拿自己当一家人,有什么说什么,比这一对老东西强多了,她安慰丈夫说:“不要太伤心了,人老了死了是正常的,只不过死法不同。要注意保重身体。”章厚泽说:“放心,我知道的。哎,钱带来了吗?”黄风说:“都带来了。”章厚泽说:“好啊!你看厚和厚样,还有两个妹妹家的情况。丧葬费用只能是我们承担了。”黄风见丈夫这样说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丈夫有承担,这才像长子的样子,再说她刚才又得了一大笔意外之财,高兴都来不及,哪在乎这区区小钱,因此说:“承担就承担呗,但你也得问问他们,别你一个人承担了,还落闲话。”她说着把钱掏出来全部递给丈夫。章厚泽接过来数数,只有四百多块钱,因此说:“都在这儿?怕是不够呢。”黄风说:“你问问他们能出多少,实在不够,我就到银行去取。”章厚泽感激地看着黄风。
等到弟弟妹妹都到齐了,兄妹几个自然又唏嘘一番,黄风见两个小姑子悲痛欲绝的样子,又见章厚祥哭得也算实诚,心想这样的儿女养了一番也算值得,但她还要考验他们一番,“我丑话说在前,爸爸的丧葬费用,各位弟弟妹妹作何打算?”几个弟妹相互看了看,大姑子首先说:“按分子摊,该多少我们掏多少,虽然我家艰苦些,这钱还是应当拿的。”小姑子也附合了大姑子的说法。章厚祥说:“我也同意按分子摊。各家该出多少都一样。”见章厚和没吱声,黄风就问:“厚和怎么看呀?”章厚和还没开口,就听见哒哒地脚步声,忙着还在扣扣子的厚和媳妇说:“我们家月月干,哪有埋死人的钱!”黄风鄙视了她一眼,“你起来得正是时候,要不厚和答应了,日子肯定不好过。”小弟媳妇说:“他日子好不好过,那是我操心的事。”黄风想想自己的身份,生怕这个不知深浅的女人,再说出更难听的话来,就没敢口角,转而对丈夫说:“个人都表态了,你说说吧!好让他们都安心。”章厚泽说:“你们都表示愿意摊分子,大哥我感激了。这样爸也得瞑目。刚才我和你大嫂商议了,我家的情况最好,爸爸丧葬费用全部由我们包了。大凤,天亮以后,你和小凤去买寿碗,捡最好的买100只来,我先给你200块钱。不够你先添上。回来我再给你。厚祥去买布置灵堂的用纸以及炮竹和烧纸,多买一些。我也给你200块钱,不够我再给你。黄风等天亮了赶快去买一套摩尔登呢子服来,顺便再买一顶摩尔登呢的帽子和一双牛皮鞋。”老婆子唏嘘:“你爸这辈子还没穿过牛皮鞋呢,死了却得你的济。”章厚泽看了看手表,“还有二个多小时,商店才能开门,我们得把爸爸的遗体保暖,要不寿衣买来难得穿。”几个弟妹见大哥如此慷慨,纷纷表示感谢,章厚祥说:“大哥,你这样安排,怕是两千块打不住,我们心里很过不去。这样,我们三家每家出一百。否则,我们心里不安。”黄风马上接过话头说:“可别这样说,我们心甘情愿。你们日子过得艰难。100块钱,得节省好几个月。”她睥睨小弟媳妇一眼,见她露出莫名的神色,猜不出是悔恨还是懊悔。她露出几分得意,心思你这个小妮子,不改了你抠钱的习性,苦日子有得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