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源河,一个僻静的村庄。诗意的冠名自然有诗意的内涵。
在这个僻静的村庄里,流传着一个古老的神话。魔鬼想捉弄天帝,就去勾引他的女儿。魔鬼把一个仙桃私下塞给大女儿,大女儿不受,又把仙桃偷偷塞给小女儿,小女儿吃了还想要,于是魔鬼利用她好吃的弱点设法将她骗出天宫,卖给了人间的老鸨儿。天帝很没面子,责怪小女儿贪嘴,去吃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朴实的村民经常用这个神话调侃嘲笑天帝,对神仙也有丢脸的时候感到快意。那些妇道人家却用此来吓唬女孩,不要贪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一九四六年初的时候,村里来了个赤脚和尚,在村上首富人家住了一天。听到这个神话后,却把这神话倒过来诠释一遍,成为一个全新的故事。言者有心,听者有意,从此,桃源河真成了桃源,躲过了数次劫难。
赤脚和尚究竟怎样诠释那个神话,富人始终不肯透露,成为全村人人都想知道的谜。
张瑜亮和他的战友们在桃源河居住三天,处处感受到村庄的宁静和自然。村民们对大军不亲近也不疏远,微笑中既含尊敬也含畏惧,他们不笨,知道天帝可以调侃,眼前的大兵却丝毫不能有失礼之处。只有儿童天真,摸着步枪问这问那,关心用它能不能打兔子,并说兔子肉很好吃。
张处长和终南信住在一个农户家里,这户人家有二十几口人,四世同堂,根据过去的经验,这应是个财主。令张处长不解的是这户人家对他们既无恶意也不戒备,腾屋子给他们住,愿意提供粮食,妇道人家甚至主动帮他们洗衣服,一切彬彬有礼。据住在其它农户家的战士汇报,情况大体如此。
当户主得知张处长是歙县人,亲切之情溢于言表。原来户主年轻时去过歙县,对歙县城关南面十八里路的棠樾村的牌坊群记忆犹深,说那牌坊群是他一生看到的最为震撼人心的古迹,应当把它看成是一个家族的荣耀史,是竖立在原野上的丰碑,如果仅仅把它当成古迹去看,那就太浅浮了。
和户主谈话,张处长知道户主是即智且贤,岁月在他身上积淀的全是仁慈和善良,这积淀刻画在脸上,流淌在语言中,和那个被点脚心灯的老头相比是两个境界的人。因此,张处长处处敬重这个老人,经常和他谈天说地,谈令人醉迷的新安江是挂在嘴边的话题。
户主说:“新安江是一条美丽的河,除去山洪暴发的日子,它总是那么清澈。两岸青山如画,新安画派益于皖南的秀丽山水,渐江、查士标、石涛等画家以黄山为宗师,黄山靠这些大师而扬名。”
“但山区既封闭又贫瘠,不走出山区,只能是受穷终身。旧时的徽州人到山外去闯荡,新安江是唯一的出路,他们摇着船顺着江水离开家乡,他们带着勤劳和智慧从这条河流漂向四面八方,开创了明清两朝‘无商不徽’的局面。后来,巨大的财富又从新安江逆流而上,起巨宅、竖牌坊、显富于乡里,达官富豪莫不把衣锦还乡看成是功成名就的标志。贫瘠的山区也因此成为人人景仰的沃土,徽州也变成了集山水、文化、名人、建筑、名胜于一身的文明发祥地。”户主如数家珍。
“但新安江也是一条悲伤的河。外面的世界荆棘丛生,第一代徽商所经历的辛酸一言难尽,因此徽州有一个民谣:‘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二三岁,往外一丢。’简直就是用泪水泡出来的歌谣,听了让人心酸。后人只看到徽商的富裕和显赫,很少了解他们创业的艰辛,更看不到一个大徽商后面跟随着许许多多怀揣发财梦但却吃尽了苦头的小徽商。”户主不无感慨。
张处长和户主谈心,总是小心翼翼地掩盖着自己的家史,不去触摸令人伤痛的疤痕。但却无法掩饰内心的怀念和忧伤,想象得出,年迈的母亲是如何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儿子打回去,洗雪家庭的仇恨,所以,闲聊的过程,常常出现短暂的沉默。户主能从张处长游离的眼神中看到他深痛的悲哀,每每就岔开话题,而话题刚被岔开,张处长又会巧妙地把它引回来,因为他非常想听人述说自己的家乡,尽管那儿有一段血海深仇的往事。
“听老伯的话语,老伯不单是在徽州住过,恐怕还有割舍不断的感情?”一次,在户主刚把话题转开的刹那,张处长突然发问。户主坦诚地笑道:“是啊,内人是歙县人,住家就在歙县城关外鱼梁坝旁边,在门口可以看到举世闻名的太白楼。”
张处长几乎要哭了,他的家也在那里,闻名于世的鱼梁坝旁。听母亲说过,一个没出五服的姑姑,嫁给了一个山东人,那人是北伐军的一个团长,而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人十有八九就是自己从未谋面的姑父。而现在,亲人大都悲惨地死去,鱼梁坝旁边的房舍肯定空荡了,他不想把这个惨痛现实告诉户主,以免引起老人悲伤,更深的原因是自己是这场悲剧的祸端,像母亲所讲的,他是个太岁。张处长默默地站起来,走出房门,站在庭院内的柿子树下,用手击打着树干。
屋子里,户主仍然滔滔不绝地向终南信述说:“知道徽商是怎么发迹的吗?”终南信摇摇头。户主不无炫耀地说:“其实很简单,文房四宝、黄山茶和便利地运输网。歙砚、徽墨、宣纸和一品斋毛笔,是文人士大夫必用之物,聪明的徽州人把它准备齐全了送出山门;黄山茶以其清香润口、色碧味甘为特色,啜饮一杯黄山茶,犹如啜饮一杯春色。因此黄山茶忌讳走色,泡出的茶一定得碧汤碧水满口清香,为此,徽州人就削竹为筒,把茶叶密封起来,以至于多年之后打开竹筒,里面的茶叶依然青翠如许。”
“便利的运输网则是徽州人的一大发明,大徽商在著名的口岸都设有中转仓库,货物沿新安江、富春江到达钱塘,进入大运河后就四通八达流向全国。小商人的货物随着巨商大贾的运输线调运,根本不需自己千里跋涉劳作,巨商大贾对从家乡来的、抱有发财梦的小商人是宽容的,把他们看成是自己的补充,鼓励和怂恿他们去占领小城镇,低费甚至是免费为他们装运货物。后来他们又垄断了盐业,扬州的富豪,有几个不是徽商?因此,天下是帝王的天下,钱财却是徽州人的钱财。”终南信认真地听着,感到很自惭,自己是安徽人却对徽州这么陌生。
庭院里,从屋内传出的高谈阔论,像皮鞭,不断抽打张处长那装满疚愧的心灵,每一鞭子下来,仿佛自己的罪孽减轻了一分,乡情原来竟是这样的苦涩!
毕竟是读书人。几天下来,终南信感到这个村子有不易被人察觉的蹊跷:一是这个村子没有所谓的富人,没有田地出租者,自然也就没有佃户; 二是反映农村贫富标志的房屋差距也不明显,最好的房屋也就是土坯墙上盖上瓦顶。全村只有两个姓氏:孔姓和陶姓。族长即是村长,一对一年轮流坐;每个姓氏都有几处肥沃的义田,义田的收成供养族人子弟上学和赡养孤寡老人。全村和睦融融,一派安然祥和景象,看不到一点战争的痕迹。
“老爷爷,你可以被称为政治家了,战争环境下能保持这样一份安闲境地实属不易。”趁张处长不在的时候,终南信不无敬意地对户主说。户主看看这个坦诚的年轻人,平淡地说:“何以见得是老夫的功德。”那言语充满自诩。终南信说:“凭百姓对你的眼光。”
“最好的政治最简单,繁琐了就是统治术,夸夸其谈是欺骗,那是独裁者的本能。”户主说话的时候,眼里泛着光彩。终南信说:“看得出,老爷爷是经过世面的人。”
“说得不错,参加过北伐,从汪精卫卖身的那一天起,觉得政治太肮脏就回来了。”户主无限地感慨。
“你这个乡村政治的要点是什么?能赐教晚辈么?”终南信真诚地问。
“一言蔽之,就是帮助乡人除却非份的欲望,人没了这种欲望,魔鬼奈之何,就这么晚简单。说来惭愧,这么简单的事,却是一个并不熟悉的和尚教的。”户主十分地爽快。 “听说是那个赤脚的和尚?”终南信问。
“是的。你认识他!”户主有些惊奇。
“我们去过铜佛寺,那是一个先知,有超人的感知。”终南信非常地淡然,“晚辈还是不明白,光凭嘴讲就能除却人的非分欲望?”
户主缄默不语,最后,户主觉得眼前的年轻人也应如同自己一样坦荡,“晓之以大义,辅之以宗法。不过,那是极少使用,快两年了,只用过一次。”
终南信毋须再问了,他知道封建宗法的威力,这个威力大到可剥夺人的生命,于是就说:“谢谢你这么坦诚,老爷爷。”
户主说:“坦诚得分对象,遇见贼,坦诚意味着送命,遇见官,坦诚意味着进牢笼,这是岁月教给老夫的本领。年青人,老夫送你一句话:沉陷久了,常想想‘返璞归真’四个字,头脑里要保持一片童心。”
终南信有些吃惊,三天前,张处长和他讲过同样的话,相同的一句话,出自两个有不同经历的人的口中,决不是偶然,他掂出了这句话的分量,知道它很重,但他无法理解这句话所包容的特殊含义,他说:“谢谢你,老爷爷,这四个字,晚辈记下了。前几天也有一个人这样告诫我,让我保持一片童心。”户主显得惊奇,“是谁?”终南信说:“张处长。”户主说:“他这样地位的人能说出这样的话,难得啊!”说完随即陷入沉思。
片刻,户主从抽屉里取出一块乳黄色的玉如意递给终南信,“这是老夫自己雕琢的,留个纪念吧!”终南信接过来,只见上面镌刻着“璞玉有瑕”四个字,再仔细地看,玉的左上角确实有个斑点,像美人脸上的痣,这丝毫没有影响玉如意的美观,反而增色几分,他道谢之后,将如意小心地珍藏。
离开桃源河的时候,张处长做出了一个特殊之举,他让属下用现钱付清了在桃源河村吃掉的粮食钱。这在过去都是用打条子的方法结账的。打条子的优良传统,保持了几十年,谁也不会怀疑条子的可兑换性,与可以随便抢人的政府军相比,无疑是历史的巨大进步,也是诚信的表举。据说,有人把条子保存几十年,希望有人来兑现,期盼无果,无奈之下就把这条子当作支持革命的证据来炫耀。
离开陶源河的时候,户主站在门口招手,大声对终南信喊道:“将来,有时间去一趟黟县的西递村,感受一下实地的桃花源。”终南信回答说:“我一定会去。不过,这个村子在你的治理下就是当今的桃源。在这儿度过的时光令我很愉快。”
行军的途中,终南信和张处长谈起那个户主,张处长说:“他是我见过的最有智慧的人,他最大的功德就是告诫乡人不要贪食份外之物,以免引起灾祸。对不听告诫的人不惜借用宗法,陶姓的人有一个想参加革命,被他拘押在地牢里,至今尚未放出。”终南信问:“我们的地方组织能容忍他这样吗?”张处长说:“他对要参加国军的人也是一样,这是一块难得的中立之地,双方都很珍重,户主的人格魅力也很重要,欺负一个慈祥的老人是罪过,非恶盗不为。据地方组织说,户主倒是宁愿和我们打交道,我们不抓壮丁,他们感到安全。桃源河村有一个很大的地道,同时还有一个昼夜不停的瞭望哨,就是村头那棵大槐树,遇到来路不明的军队,全村所有的男人就钻到地道里去了。”
言为心声,听张处长的话,终南信觉得张处长是一个富有立体感的人,模糊又清晰,善良又阴险,残忍冷酷又古道热肠。但他的主骨是正直的,张处长期望自己的也正是他刻意保留的,那就是永远保持一份童心。是环境扭曲了张处长的性格,使他有时变得模糊和阴险。通过张处长,自己才得以了解革命的复杂性:革命像悬挂在天上的火球,耀眼且斑斓,很难看到他的真实面目,它是温暖也是炙烤,是普照也是摧残;它必须以月亮为伴,使世界处于一半阴柔一半阳刚的状态下,规定的时候,它应淹没于西山,因为,黑夜也是人类生存的必须。
话说得投机,终南信说出了在胸中沉闷已久的话:“张处长,你在肖家湾说我和妹妹很富有,至今我不能理解,你该不是说你带去的金条吧!那可都是人家的呀。”张处长大笑,“堂堂的男子汉,怎么也小肚鸡肠,我怎能这样小瞧我们的大知识子。你猜猜,我为什么说你们富有。”他说:“如果能猜到,我现在还问你?都摆在我肚里四五个月了,怎么也琢磨不出来。”张处长说:“我个人认为,人的宝贵的财富有三:第一是上辈的德高望重,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财富,胜过万贯家产。说白了,人的一生实际上是为一张脸皮活着,最难听的骂人话就是‘不要脸’三个字。一个家族如果两代人都有德望,会被誉为门风优良,为他人所景仰,这个家庭的成员自然就会受到人们的尊敬,他的事业自然也会比别人顺畅,这就是德望的巨大作用。”
“你的父母是优秀的人,他们的行为就是一份巨大的遗产。我为什么在你母亲贴出告示后立即去南京找你,就因为我们傅前程司令员得知你母亲处理你父亲的后事的所作所为,为她的大义所感动。司令员说在你母亲这个农村妇女面前,他感到惭愧,他说你母亲是一座道德石碑,体现最朴素的美德。据我所知,在战争期间为战争赔偿仅此一例。”
“我们部队不仅仅只有你一个大学生,但你受到的待遇最好,也与你的父母有关。对上人的这份精神遗产,要珍惜它,继承它,发扬它。千万不能靠它吃饭,否则,你吃不长,你到部队来,是对你父亲的愿望最好的继承,你这一个头开得真好。”
“我当时可没考虑这么多,只是觉得父亲能一心为穷人着想很崇高,作为儿子理应继承父亲未竟事业。根本想不到父亲的鲜血会为我铺一条坦途,如果知道了反倒不一定会来。”终南信想起了父亲,想起红帆船头仰首远望的身影,眼睛油然湿润起来。
没轮到张处长讲出人生宝贵的财富的第二条,一个通讯员骑马赶过来,向张处长传达命令:军需处必须在拂晓前到达范村,不得有误。张处长看看手表,回头对终南信说:“又要有一场恶战打。但不知道通往五莲的路是否通畅,真是要命的事。你赶快把命令传达到各个运输队,必须在十二个小时内走完一百八十里路的路程,最晚在明天凌晨四点到达。”
接到命令,终南信一路小跑,奔向需要通知的单位。等到他回到张处长的身边,夜幕已经落下,只见繁星满天,初秋的银汉如同一条雾带横亘在夜空,金牛和织女隔河寂寞地相望,天琴座像一只张开巨翅的大鸟,飘浮在银汉,宛若传说中的鹊桥。
感谢那只石锁带来强壮的体魄,终南信夹在夜行的队伍中快速地行走,一点也不觉疲劳。岑寂的原野只有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有人倒下了,立即就响起叫骂甚至是踹脚的声音。
银河渐渐西沉,它的尾端已陷入西北的夜幕下,第一抹青曦冲淡了夜色,天光慢慢地在东方的地平线上散开。终南信快速地走着,耳边的风声、急促的脚步声、时而响起的叫骂和低沉地踹脚声,组成了没有大幕的露天交响曲。
拂晓时,部队到达指定的目的地——范村,大多数人都疲惫地躺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