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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涧湖 第三章 军旅见闻(一)第七节 老人与狗

(2012-01-09 03:54:31) 下一个

由于南麻战役伤亡惨重,华东野战军的几个纵队失去战斗力,不得不规避休整,而政府军却集结了六个整编师的兵力,发动“九月攻势”,希望籍此消灭胶东的山东兵团,断绝整个华东野战军的后勤补给。(注1)华东野战军被动应战,而且战场就在自己的家窝里,自然有决一死战的勇气。

       乙纵队这头受伤的雄狮,艰难地运动在胶东大地,目的是寻找敌人的软肋,然后倾力出击。部队经常换地方,大都是白天躲在村庄睡觉,夜晚则进行超强度行军,曾创下一夜行走一百六十里路的纪录。

       野战大军战斗力强且灵活,像四处游荡的黑色幽灵。而作为尾翼的后勤境遇堪忧,它人员庞杂、行动迟缓,又缺少保护,危险时时都能发生。张处长接连几天都拉长着脸,非常爱发火,像一根紧绷的弦,再碰一下就断。这也难怪他,几百名后勤人员和几百名支前民工的安危全系在他的身上,压力可想而知。终南信知道形势的紧迫,每天跟在张处长的后面,小心提醒着,生怕出现意外。

大军每到一个地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狗。这种畜牲的优点就是能听到几里外的声音,嗅出几十米外生人的味道。在非常时期,它的优点成了致命的缺点,夜行的部队最忌讳狗叫,叫声就像信号,因此,必须将这精灵灭绝。

这天拂晓,他们来到平原地带的一个村庄,像往日一样,消灭了在村庄走动的狗,但一个大户人家的院子里仍然有沉闷的吼叫,凭经验他们知道那是一条巨大的恶犬,于是就去敲门。开门的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战士们说明来意,希望得到主人的配合,老人狡猾,“这条狗是朋友托养在此,明天就来领走,是否可宽限一天?明天不来带走,随你们处置。”前去打狗的战士见老人态度诚恳,就去请示张处长,张处长一言未发,却狠狠地瞪了那个战士一眼。终南信见状,立即带着鲁长河和民工前去。

村庄荡漾着沉闷的狗叫。

大户人家的门再次被打开,仍是那个老人,仍重复着原来的话。终南信从容地说:“老人家,在这不远的地方就有国军,如果狗叫把他们招引过来,这儿就是战场,这样对你的家庭不利,还是让我们把它打死吧。”这时,恶狗扑到了门口,张牙舞爪地吼叫。老人注视着他,既不回答也不制止狗的狂叫。他从老人闪烁的目光中看出了阴险,不由地怒火中烧,他向身后的战士递去眼色,几个人立即操起大棍,准备扑进院子。

突然间,大门内闪出一个身影,接着,一个硬邦邦的枪口对住了终南信的太阳穴。持枪的年轻人冷冷地说:“命令他们退出去!”终南信头脑发胀恐惧不已,但理性告诉他要沉稳。僵持了两三秒钟后,他瞥见鲁长河操着大棍,趁持枪人不注意的当儿蹭到其后面,向他递了个眼色,他就势一蹲,鲁长河抡起大棍凶狠地砸下去,持枪人在倒下的瞬间弄响了扳机,子弹打飞了,清脆的枪声划破夜空。终南信一脚踩住那人的手腕,夺过手枪,跳在一边。鲁长河接着又是几棍下去,直到那人不再动弹。老人扑向年轻人,哭丧地喊叫:“我的孙子,我的孙子!”鲁长河像拎小鸡一样拎起了他,“假慈悲的老东西,你宁愿要狗也不要你孙子。”院子里面,恶狗也失去了凶狂,夹起了尾巴向后逃去,躲在堂屋的供桌下,几个战士不由分说,一阵闷棍结束了它性命。

外面,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张处长带着几个人大步流星地跑来,他把终南信和鲁长河拉到旁边小声说:“前面的一个村庄驻有国军,听到枪声,已经过来几十人,大概还有十几分钟时间准备,一定不能暴露,几百条性命在此,千万!”说罢匆匆而去。

终南信吩咐他人赶快铲去地面上的血迹,把死狗撂进狗窝里,又用布包着枪口向狗头开了一枪,然后把这一家人全部集合起来,十几个人战战兢兢地站在堂屋。终南信说:“你们不要心存侥幸。暴露了我们,首先吃亏的是你们。”他走到老人面前说:“老人家,你刚才吃亏,就在于你的阴险,你想通过狗叫招引国军,结果丢了个孙子,这样的亏我想你不愿再吃,还是老老实实听话为好。”接着他又大声地命令:“现在天刚刚亮,妇道人家仍然脱去衣服各自睡下。鲁承荫,你让这个女人搂着她死去丈夫的尸体睡觉,衣服要脱了,像真的一样。南方来的战士该在哪躲起来就躲起来,但不能让人质脱离视线。长河大叔,我是南边人,一说话就露馅。你陪这个老头应付,一切见机行事。”           

大门外,又一次响起咚咚的敲门声。

老人打开大门,进来了十几个政府军。他们径直走进堂屋,为首的长官坐下后向老人问道:“大爷,刚才一阵狗咬,又是一声枪声是怎么回事?是不是土八路来骚扰,师座让在下来看看。”老人哆哆嗦嗦,语无伦次,“是……是……”长官没听到头绪,显得有些不耐烦,“老头,你是怎么啦?昨天在师座那儿不是好好的吗?”他又向一位年轻人说:“施副官,劳驾你带几个弟兄进屋看看。”

       躲在厢房里的终南信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堂屋,心里咯噔一下,马上屏住气:啊!怎么是他?

       堂屋里,老人仍然在筛糠一样的抖,长官莫名其妙地看着,站在旁边的鲁长河向老人说:“老爷,你得说话,长官问你哪。”老人瞟了一下鲁长河,仍哆哆嗦嗦,语无伦次。鲁长河见老人这样,就说:“长官,老爷是被那只狗吓的,早晨老爷上茅坑,哪畜牲拼命叫,像是疯了,我看事不好,害怕老爷被咬,那可是夺命的病,就朝哪畜牲开了一枪。没想到,惊动了长官。”长官看着鲁长河问:“你是什么人?”鲁长河说:“我是他的堂侄,也是他的保镖。”说完他两眼直射老人。长官问:“老头,是这样吗?”老头害怕类似孙子的厄运再次降到家人身上,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查巡的施副官回来了,说是没有发现异常。不一会,又从外面进来几个政府军,也说村子里没有发现异常。长官恍惚片刻,走出堂屋,看看死狗,却没敢碰那畜生,害怕真的是疯狗,又巡视了两边沉寂的厢房,然后挥挥手,带着人离开大院。

       政府军一走,老人脸上显得绝望。鲁长河抓过他的领子,骂道:“老畜牲!你怎么不筛糠了?可惜人家没看懂。”说着甩去一个巴掌,老人打了个趔趄,用手捂着脸。鲁长河尚未解恨,又飞起一脚踢去,老人顿时趴在地上。终南信拉住了鲁长河,说还是等张处长来处置他。

一家人重新被集合起来,关在一间没有窗户的仓房内,派两个战士把守。一会儿,张处长带几个人过来,终南信向他汇报了情况,鲁长河插话说:“那老家伙不是好东西,还是把他干掉为好。”张处长说了句:“先得让他把钱财交出来。不能这样便宜了他。” 

       九月上旬,初秋的乡村正是大忙季节,玉米和高粱要打叶,稻菽要薅草。然而,这个平原乡村正经历一段特殊的时刻,整个村庄被封锁,任何人不得出去,贸然而来的人立即被监禁。村庄寂静无声,部队酣然而息。

 

       终南信却没睡,脑海里不停地想着清晨时发生的事,怎么会是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简直不可想象,当时如果暴露了怎么办?自己会不会向昔日的好友射出子弹?

       他想起来,施芳觉有一个叔叔在政府军,听说还是一个少将师长。可是他为什么要加入一个注定要灭亡的营垒?那等于是去赶赴死亡的宴席,难道他看不出来吗?终南信还可以再问自己许多个为什么,但就驱赶不了一个事实:施芳觉现在就是敌人!

       不远的地方响起了轰隆隆的马达声,终南信索性不躺了,顺手拿起张处长的望远镜走出堂屋。他查看了几处哨岗,战士们都克尽职守,在老虎窝旁睡觉,谁也不敢大意。在一棵低矮的桃树下,他向另外一个村庄瞭望,可见村边有几辆坦克,马达声就是从那传来的。一会儿,一辆坦克轰隆地开走,后面跟着一队士兵,接着是大炮在汽车的牵引下起程,又是一辆坦克,又是一门大炮。当几辆吉普出现时,他拿起望远镜,军官们的面容清晰可见,人群中,他又一次看到了施芳觉。

不一会,马达声消失了,政府军向东北开去,游动的钢铁苍龙,是凶神,更是饕餮嗜血的猛兽。他联想起了幼时在家乡的一次恐怖地经历:一日,他和几个童友去牛峤高地挖白茅根。当他们走进荒草地,发现一条巨大的蝮蛇,那蛇躯体短粗,眼睛闪烁着令人颤栗的蓝光,它根本不在乎几个顽童的存在,懒散地在他们的面前爬走。这恐惧的一幕,时常在他感到不安的时候闪现于脑际。在古老的东方,蛇是龙的化身,冰冷阴柔的身躯系着人类对它的畏惧,由此,古老的《易经》上的一句话在他的脑海中浮现:龙战于野,其血玄黄。      

 

终南信往回走,走到那个大户人家的围墙外面,听到里面传出的凄厉嚎叫。进入院庭,发现堂屋的门关着,推开大门,看到那阴险的老人被吊在梁上,脚板底下点燃着一盏油灯。灯火阴阴的闪忽,比萤火虫亮不了多少,又像看家狗疲倦的眼睛,睁睁闭闭的。可那老人的嚎叫却几乎能把人的耳膜震破,几个战士和民工坐在旁边漠然视之,谁也不吭气。老人叫唤累了,耷拉下头,一个年纪稍大的战士把油灯换到另一只脚心,刹那间,嚎叫又强烈地震荡。

终南信没吱声,转身离开堂屋,来到张处长的驻地,一声不响地坐下,满脸的不高兴。张处长凑过去开玩笑:“谁惹我们的大知识分子了?”他没好气地说:“成土匪了!”

张处长一本正经地说:“还真有你的,一言中的,那法子就是郭鹏程教的。”终南信朝张处长翻了个白眼,看到一副似笑非笑的脸,狡黠又憨态,他回了一句:“是不是太缺少人性?”张处长沉默一会,“这么多人要吃饭,又不能去搜刮百姓,不吃大户难道饿死不成?”

轮到他沉默了。张处长继续以攻为守:“如果仅仅是需要粮食,强行打开仓库扛就是了,点什么脚心灯?可是部队还要用布匹,伤员需要药品,冬天需要穿棉衣,药品布匹棉花都要用钱去买,而钱被藏起来,你找不到。”他突然弯下腰,用手使劲地抠脚丫,抠了半天,又冒出一句话:“所以,只能用一些特殊的手段。”

“南信,战争的残酷不只是表现在尸体堆积如山,更为残忍歹毒的在战场之外,它并没有冒烟,却比冒着硝烟的战火残酷千万倍。我们仅仅只对富人这样,而国民党军队折磨的却是千千万万的穷苦百姓。”张处长说着,深深地出了口气,“谁又愿意这样呢?人心都是肉做的,迫不得已而为之呵!”说完,再也没人吱声,屋内一片沉静。

那个年纪稍大的战士来了,张处长抬头看看他,那人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了声“太有种了”便没了下文。张处长二话没说立即起身,匆忙地走出屋子,终南信本不愿去,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到了大户人家的院门前,张处长一脚踹开大门,三步并成两步地闯进堂屋。梁上的老人鄙夷地看着他,眼里充满不屑,俨然胜者。

张处长没有理会这顽强地挑战,他不相信鱼肉会变成刀俎。他一屁股坐在长条凳上,脱下鞋,用手吃力地抠小脚拇指丫,看来是痒痒钻心,他边抠边问:“还有小的吗?”年纪稍大的战士心领神会,立刻从仓房里领来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张处长瞥了一眼那幼稚的孩子,向战士摆摆手。战士拴起孩子的小手,吊在梁上。小孩子哭叉了腔,声音异常瘆人,另一个战士端起昏暗的油灯向小孩走去。刹那间,老人绝望地嚎起来,“我说!在牛槽的夹板里。你们都拿去吧!赶快放下孩子,求你们啦。”几个人立刻奔赴牛槽。

坐在条凳上的张处长不露声色,仍然使劲地抠脚丫,大嘴巴不停地趔趄,一会儿小脚拇指丫被抠得鲜血淋淋才停止,看来是煞痒痒了。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年纪稍大的战士笑嘻嘻地走过来说:“真不少,好几千块大洋,还有几根金条。我看把他放了吧?”张处长一边穿鞋一边说:“把孩子送回去,老东西吊在那,反正……”他看了鲁长河一眼,没把话说完,就趿拉着鞋,一歪一扭地走了。

终南信百感交集,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人世是这样的丑陋,阳光下的罪恶原来比黑暗中的罪恶更卑鄙无耻,难怪书上有悬梁、跳崖、投河、自刎这些令人心惊肉跳的词语,看来每一个词语的背后都有类似的故事做注脚。

在这以后的几天里,那个小孩叉了腔的哭嚎声一直在耳际萦回,像阴虚患者的耳鸣,弄得他神情不安。他郁郁寡欢,不拿正眼看一下张处长。张处长也十分知趣,远远地躲着他,见面也不和他搭讪。

部队在这个不知名的小村驻了三天,跋涉而去,也是去东北方向,去寻找那条铁甲缠身的苍龙决斗。从那一刻起,终南信再也没有迈进那个大户人家的庭院一步,他不愿意知道那个老人的结局。部队启程前,他知道鲁长河去了一趟那个大户,回来后满脸的释然,对他说那个老东西那么不经打,只一闷棍就打死了。他哼了一声,脸若冰霜,说不上是为谁难过。      

终南信永远忘记不了那场较量。在那场较量中,张处长明显是胜利者,从容镇静,不露声色,甚至没有耽误挠痒痒;而那老人,经得住长时间的脚心灯烧燎,却耐不得重孙子的一声恐惧地嚎叫。看来,张处长抓住了人性的弱点,残忍玩到了至极,若那个老人也受过马列主义斗争哲学的教育呢?他无法想下去。

 

【注解】

         (注1[1]抗战以后,胶东的烟台、荣成等地成为新四军根据地,大批人员从此渡海北上,去东北开辟新战场。同时,大批军用物资从东北运往山东,支持战争需要。胶东半岛是最先开展土改的地区之一,经过土改,翻身的农民把自己的命运自觉地和共产党的解放战争联系在一起,形成了庞大的支前民工潮流,当然,这一切均是共产党地方组织安排的结果。因此,离开胶东的物资供应,华东的解放战争将是无米之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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