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爷犯了糊涂,放纵暴雨肆虐,雨声如鼓噪,铺天盖地淹没一切。山岭在大雨中若隐若现,原野上除去绿色还是绿色,弯曲的黄土路粘贴在广袤的绿色中间,像一根黄色丝带滑落在绿色的地毯上。
一个支前民工运输队在黄土路上艰难地行走。二十几个男女,负荷都很沉重,路上的烂泥糊没过了脚踝骨,每迈出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气力。如注的大雨,无尽的黄土路,难于跋涉的烂泥湖和沉重的负荷,时刻在折磨着运输队的每一个人。走了十几里路,人们已经筋疲力尽,当队伍的行速如爬行的蜗牛时,一个四十几岁的人便呼唤着大家停下来吃饭。
人们小心翼翼地打开系在身上的布包,玉米面窝窝头已被雨水泡成一团黏糊,他们只好把黏糊糊舔下肚。一个年轻人没舔两口便把黏糊倒在泥浆上,这举止立刻遭来头人愤怒的目光,一个女青年弯下腰把尚未陷在泥水中的玉米糊抓起来吃下去,接着又把自己的玉米糊送到了年轻人嘴边,并大声说:“承荫,吃吧,不吃,没有力气呀!”名叫承荫的年轻人无可奈何地张开了嘴,极不情愿地吞下女人送来的黏糊。
在承荫前面不远的地方,另一个年轻人根本没有打开布包,就在头人叫停的刹那间倒在泥窝里。一个女孩跑过去晃动又大声地呼叫:“石头,起来呀,起来!这样会害病的。”男青年根本没有理会,依然在睡。头人走了过来,一把抓起男青年的衣襟用力地晃了几下,男青年才睁开眼睛,头人轻蔑地说:“豆腐渣做的?赶快吃一点,马上还得赶路,前线急着呢。”
这时,一个年轻人从队伍后面急匆匆地赶过来,对头人说:“长河大叔,前线电话催了好几次,得赶快把军火送上去,要不然会误了战机。”鲁长河立即高声喊道:“开路喽!大伙要快点。一定要把胡琏这个狗日的11师埋葬在南麻。”鲁长河又对来人说:“小终,放心回去吧,告诉张处长,有我鲁长河在,火药一定能按时送到。”
一阵炮火呼啸而来,鲁长河大呼趴下,随即一把将终南信按在地上。炮弹在路旁的田地里爆炸,当人们站起来重新上路时,又是一阵呼啸声,炮弹在队伍中爆炸,幸好人们都趴在地上,只听见前面传来女孩凄厉地尖叫:“石头,石头!你醒醒。”
终南信跑过去,只见石头血肉模糊,鲜血染红了一大片土地,在雨水的冲刷下,血水渐渐消溶在黄土地里。幸好石头背负的火药没有爆炸,不然,这一队人马的结局更加惨烈。
他们把尸体移到路旁,队伍又匆匆启程。
终南信没着声,他背起了石头丢下的弹药箱,加入了运输队的行列。烂泥糊像吸盘一样牢牢地吸住他的脚腿,每前进一步都要使出全身的劲,不一会,他上气不接下气,喉头像塞了一团棉花,而泰山一样沉重的木箱压得他火冒金星,肩膀仿佛被扎入无数只钢针。他想放下木箱休息一会儿,瞟瞟其他人,见民工们走得那么沉稳,里面不乏女性,她们也像男人们一样,背负沉重的负荷,坚强地在泥泞的黄土路上行走,包括那个新婚不久的赵春华。他羞愧了,难道我不如一个女人?他咬紧牙坚持向前走着,歪歪扭扭的,没几步就扑通一声跌倒在泥窝里……。朦胧中,他觉得有人把他扛的木箱搬走,他连眼也不想睁,尽管雨点打在脸上还有一点疼。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猛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便翻身坐起来。他看到鲁长河的运输队伍在大雨中远去,后面,另一支民工队伍又在泥泞的道路上慢慢而来,两支队伍相距不过一里多路。远处,支前运输队一支连着一支,在磅礴的大雨中若隐若现。
他激动了,觉得这不仅仅是支前民工队伍,是洪流,是民心的洪流。它从遥远的渤海边涌起,澎湃地冲向理想的彼岸。不知道什么原因,他想起了在香涧湖上航行的红帆船,想起了在船首仰视远方的父亲,想起了红帆船渐行渐远的情景。
光阴似箭,终南信参加新四军快两个月了。而离别的情景却历历在目。
在肖家湾,当他向应邀秘密而来的老张提出带他和妹妹参加新四军时,老张惊诧万分,睁大眼睛看着这兄妹俩,迟疑地问:“这是真的吗?”在得到肯定地回答后,老张又问:“能说说理由吗?”他说:“我崇敬我的父亲,他的选择肯定是对的。作为儿子,继承父亲的遗志,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老张看着眼前这个刚从中央大学毕业的学生,心里阵阵发热,心想:这个青年是出于对父亲无条件地信赖,选择了一条他并不熟悉的道路,这条路尽管是光明的,但也会有曲折,甚至还会带来意外的伤痛。从这个青年身上,老张体会到了战友终思平的伟大和崇高,看来伟大与崇高并不是伟人的专有,寻常百姓的伟大与崇高才是真的,因为它是在一言一行中产生的,没经他人刻意吹捧。
老张说:“我为有你父亲这样的战友而骄傲,你们的母亲也很伟大。你们很富有呀!”老张一边感慨一边对终蕴说:“终蕴,说说你吧。”听老张说他们富有,终南信觉得刺耳,那天他在小饭馆里给他的一个金条,只能顶上母亲给遇难的两个船工的补偿,谈何富有?但看老张说话时的诚恳劲,又不像揶揄他们,正在思考间,只听到妹妹说:“我不像大哥那么孝敬与远大,我只想和芳平一道走父亲所选择的道路。否则我会失去他。”这爽直的话语,老张听了过瘾,愉快地笑着说:“难得,难得,到底是新式学校的学生,既浪漫又理智,就凭你这性格,到我们那里会大有作为。来吧,我代表新四军欢迎你们!”说罢,老张伸出了宽厚的大手。终南信觉得老张的手握得有力,不像逢场作戏,心中有关“富有”是否讥讽的疑虑被打消了。
他们是在夜里离开肖家湾的,叔叔和岳父亲自送他们去新马桥车站。当长街三两点灯火消隐在黑夜中,终南信突然有了留恋的感觉,心中飘过一丝莫名的淡淡哀伤。过去,他也曾三番五次地离开过故乡,但从没有现在这样伤感,仿佛这不是离别,而是诀别。之所以伤感,不仅仅是因为离别了故土,更重要的是诀别了在父母荫护下无忧无愁的生活方式,从而走上了独立人生的不归路。
终南信看看坐在身边的岳父,昏暗的船家灯火旁,先生的面容憔悴而苍老,他知道先生不愿他离去,从上船的那一刻起,先生就没说一句话,先是默默地站在船头,接着又默默地到船舱里坐下。无言是抗议,胜过激烈地争辩。他此时又能说些什么呢?宽慰?闲聊?充其量不过是浅薄的表现,还是以无言对无言吧,起码它不会毁坏眼前的凝重气氛。
在车站月台上,岳父迸出了一句话:“放心吧,我们会照顾好肖鹇。”终南信感激地点头,就在火车呼啸着驶进车站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一件被忽略的要事,他仓促地告诉叔叔,根据他了解的情况,多余的土地将会带来危险,他说行医的人,即便是有地也得租给别人种,不如卖了,并要求叔叔把自己的意见转告给弟弟,并一再说这很重要。老张也在一旁帮衬,一再说卖了好,地多会惹来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这麻烦究竟有多大,老张知晓,但他不能讲,因为这麻烦是旷世的谋略,里面缠裹着无数条生命。
终南信和老张在泰安下车,沿着徂徕山麓东行,经过四天的行走,到达沂源县的三岔店。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是新四军总部的临时所在地,命令从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村飞向各个战区,指挥着百万人的行动。
当晚,施芳平和他们见了面。施芳平自参军后,一直在军部,这是首长特意关照的,一如施东山所预料的那样。终南信询问了一些情况,施芳平的回答闪闪烁烁,令人不得要旨,不过有一点施芳平说得很清楚:战事紧张,不久还要有大仗打。见施芳平说话时怯生生的样子,终南信有些迷茫,心思参军一年多时间,怎么像换个人似的。
第二天,政治部的首长找他们谈话,他们来到一间农舍。首长很和蔼,说话慢条斯理,不外是欢迎之类的话,首长最后说:“这里的条件很艰苦,苦得不可想象,即来自则安之,慢慢去适应,相信你们能克服一切困难。终南信同志,你是我们的人才,先在部队锻炼一段时间吧。”
首长看看兄妹俩,问还有什么要求吗?终南信说:“我希望到前线,亲手拿枪打击反动派。”首长微笑着说:“勇猛可嘉,我可不希望你去拿枪,还有比这更重要的工作等你去做,只不过现在还没到时间。年轻人,到这里一切得服从组织。”首长又对终蕴说“终蕴,你就留在政治部,施芳平在参谋部,你们在一块工作,这也是你的愿望。”首长咯咯地笑了,终蕴的脸上飞起一片红晕。首长接着又对老张说“张瑜亮,你领终南信去你们纵队,把他交给傅前程,你就算完成任务。”
乙纵队的司令部离三岔店不远,沿着鲁山山脉向南走就可到达。鲁山不高,但比较陡峭,老张带着他小心翼翼地在山路上行走。
他们边走边谈,他得知老张是皖南歙县人,名叫张瑜亮,今年四十岁,是新四军东进的老兵。新四军北撤后,他的父亲和两个弟弟以及三个儿子,总共六个男丁全部被还乡团杀害,妻子疯了,迷失山林不知所终,妹妹被兵痞奸污后投新安江自尽,九口之家只剩下一个老母亲。令终南信迷惑不解的是,如此深仇大恨,老张却说得平静如常。他问老张想回去报仇吗?老张一脸的淡定:“一个人回去吗?那是去送命。革命胜利了,反动派一个都跑不了,普天下穷人的命运是相连的,不把反动派的总头子蒋介石打倒,穷人的仇就没法报。”终南信仔细琢磨,觉得老张的话语义深远,他说你真有见识,能看透这么深刻的道理。老张说:“我哪有这个水平,这都是政治部的人说的,那些人才真有水平,就像你肚里的蛔虫,知道你在想什么,每到一个新地方,他们三言两语就能把人们鼓动到队伍里来。哪像国民党靠抓壮丁过日子。共产党的伟大就在这。还有比这更伟大的……”终南信等了半天没听到下文,就问还有什么比这更伟大?老张说:“你自己去观察体会吧,到时候你就会明白。”
纵队司令员傅前程是南方人,操着浓厚的广西方言欢迎终南信的到来,这使终南信难为情,他说:“我一点功劳也没有,却受到你们如此热情地欢迎,受之有愧呀。”司令员哈哈大笑,“有什么愧呀,你父亲为革命壮烈牺牲,我们理所应当地欢迎你。再说,我们只会打仗,马背上得天下,总不能在马背上治天下。将来革命胜利了,建设新中国靠的就是你们这些大知识分子。刚才徐主任打电话来,说让你在我纵队锻炼,我看你就在参谋部,先熟悉一下环境,了解一下战况,不过,有一条纪律:不许乱跑,枪子儿可不长眼。你要有个意外,我可没法向上面交待啊!”
纵队副参谋长把终南信分配到军需处,当他到军需处报到,发现处长是张瑜亮。
当终南信带着满身泥水,疲惫不堪地回到军需处,老张见他狼狈的样子,忙问怎么回事?终南信把自己试图扛一箱弹药上前线的经过说了一遍,惹得哄堂大笑。老张的脸却绷得紧紧的,严肃地说:“要遵守纪律,明令禁止你上前线,你就不要去。扛弹药要得是力气,得慢慢来,急性子喝不了热稀饭。”
终南信回到住处,脱去湿衣服,换了一套干净的军服。这时,天慢慢地黑下来,激烈的枪炮声从不远的南麻城传来。他知道这仗已经打了三天还没见分晓,从火线上抬下来的伤员多得不可想象,野战医院爆满了,临时征用的祠堂也挤满了,还有许多伤员住在农户家里。医生和药品明显不足,有的根本得不到治疗就死去。暴雨助桀为虐,把一些本不应死的人送进了阎王殿,经过雨水浸泡的伤口极易感染,溃烂、高烧、昏迷,是伤员死亡三步曲。
战争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成千上万的人都自愿或者被迫加入进来。当地的农民也被征召,任务是挖坑埋人。军队最残忍也最有人性,只要有一点可能,战士们也会冒着生命的危险把战友的尸体抢回来,交给民工运到后方掩埋。几天下来,已经掩埋了近两千具尸体,但战争依然没有结束的迹象,攻者和守者几近疯狂。
终南信还知道,和一线战场一样,运送弹药民工的承受已达极限,再紧绷一下就会断裂。他们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压力,前线战士吃的、喝的、射出的、甩出的,全是他们用肩膀扛上去的;飞机轰炸、炮弹袭击、散兵骚扰,使他们的生命像野草一样微贱,时时处于被砍割被践踏的境地;没有人关心也没有人保护,他们仅仅是被驱使的对象,因为,指挥员的任务是捕捉战机,后勤人员的任务是组织弹药,战地医生的任务是救治伤员,战士的任务是杀伤敌人,而民工就是完成这一切任务的工具。一个战士在前线打仗,支撑这个战士的起码有三个民工,为这个战士运送吃的、喝的和消耗的弹药。同时他们还得保护自己喂养自己,他们就像巨大地彗尾追随慧核,在战争的夜空中四处游荡。
这是一股巨大的洪流,但是,终南信却不知道这股洪流为何产生?为什么是那样的坚韧和执着?他们在追求什么?
大雨仍然不停地下,终南信看到鲁长河的队伍在雨幕中匆匆地来回,带回了伤员和尸体,又背着沉重的弹药赶赴前线。不久前,一个叫石头的年轻人失去了生命,下一趟又知道会摊上谁?
他想起圣人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圣人和天地一样,不去有意袒护谁也不去有意惩治谁,用之为宝、弃之如敝履,被用和被弃,全凭个人的造化。
悠然间,他看到木板门的后面有一只石锁,这儿为什么有这样一个石锁,他没去多想,只知道这是一个靠力气才能举起来的器械,由此他却联想到黄土路上的羞愧,又联想到胸间那么多的为什么,觉得:要想搞清那么多的为什么,必须深入到他们中间,而深入到他们中间则必须推开他们沉重的心扉,走入他们的心田。打开这扇心扉,即需要诚挚,也需要气力,对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读书人,他们是有戒心的。
他试图举起石锁,一次,失败,两次,失败。三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