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惊魂未定地回到烟台,太阳还未落山,这个胶东的名城却早早地沉寂了。尽管抓壮丁和打黑枪之类事情不会在城里重演,大街上仍然是关门闭户泠泠清清。刘副官先到司令部把蓬莱阁之行遭遇险情的情况汇报了,参谋部的人哪敢怠慢,立即通知驻守蓬莱的国军,务必弄清另一位副官的下落。
刘副官让司机把车开到一个叫芝罘楼的饭庄,他想给施芳觉压惊。
走进大门,只见院子里面乱哄哄,猜拳行令、剪刀石头布、老虎杠子鸡吃虫应有皆有。堂倌见刘副官进来,连忙把他们让到楼上的一个僻静的地方坐下,先沏上一壶茶,端来一盘花生米。刘副官点了几道菜:水煮对虾,蒸黄鱼,爆炒鱿鱼片和油焖梭子蟹。
他们唉声叹气,为
施芳觉正好要结识下层军士,多了解些情况。于是就说:“何不答应他,在一块坐坐也热闹些。”刘副官站起来,首先向施芳觉介绍了闻、吴二位,接着又把施芳觉介绍给他们。吴副营长接着就问:“是叫山鹰的吗?”施芳觉笑着说:“正是鄙人。”吴副营长的眼睛顿时大放异彩,连忙说:“大名鼎鼎,如雷贯耳。”他瞟了一眼闻声震,“能在此晤面,我等也是三生有幸。”闻声震立即有了七八分明白,马上说:“正是,正是。”看到他们异样的热情,施芳觉心中十分纳闷:一个下级军官为什么对记者如此感兴趣,莫不有所企图?
不一会,堂倌把菜端上,闻声震看了看又问堂倌:“你这儿还有什么好菜?”堂倌说:“有啊,鲍鱼,鱼翅,长官要吗?”闻声震立即说:“要,捡好的上!”堂倌眉开眼笑地应声而去。施芳觉不吱声,心中揣测他们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刘副官仿佛看出了蹊跷,戏说道:“二位营长今天如此豪爽,肯定是发了大财。”闻声震应声说:“发财?没给克扣死!咱哥俩是来喝闷酒的,没曾想碰到二位长官,也算是缘分,我们趁能吃就快吃,战场上枪子儿可不长眼,万一腿一跷,想吃也吃不到了。”
吴副营长给各位斟上酒,闻声震起身举起杯子,朝施芳觉说:“来,先敬山鹰大记者一杯,鄙人先干了。”说完他一饮而尽,施芳觉无端受别人捧场,内心却不舒坦,他害怕有陷阱,因此坐着不动,也不举杯,而是问道:“鄙人不明白,你们捧我这小记者有何用?”
几句不冷不热的话,把这个豪爽的大汉杵在那儿尴尬地站着,吴副营长立即站起来,举起酒杯说:“我们是武夫,见了文人自然敬重有加,要说捧场也应先捧刘副官,希望他在副军座面前美言几句,日后好有个提携。别无他意,只是敬仰,敬仰你的文才,敬仰你为我们EW军传扬美名。来,我也先干了。”说完他也一饮而尽。话说到这份上,施芳觉只好起立端起酒杯,“你们冒着枪林弹雨身先士卒,为党国尽忠,精神可嘉。鄙人无论如何做,都是本分之事,难得你们褒奖,在下谢了。”说完也一饮而尽。
刘副官眯起眼睛,瞅着闻声震说:“适才听到闻营长说来此喝闷酒,那个吃了豹子胆了,敢在闻营长面前过招?”闻声震说:“能往我闻某眼里揉沙子的还能有什么人,徐团长呗,他依仗是施副军长的心腹,克扣了我们的奖赏,害得我们里外不是人。下面的士兵都说大洋发下来了,先冲上山顶的每人十块,其余每人五块,到现在我们营总共拿了二千块大洋,平均分每人还摊不到四块,那些连排长怎么办?这事还不能公开讲,抖搂出去了,那王军长、施副军长的面子往那搁?他们可自称是铁面无情。因此我们在此犯难,不知如何是好。”
刘副官暗暗叫苦,如坐针毡。施副军长和施芳觉的叔侄关系除去王军长和他,再也没有第三人知道。施副军长特地嘱咐他,不得暴露施芳觉的来历。现在这事扯到了施副军长身上,万一再说出什么刺耳的话,如何是好?眼前这两个下级军官的用意明显:想抖搂出去,但还要借别人的口,自己落个干净身子。
施芳觉不慌不忙地举起酒杯,朝闻、吴二位说:“感谢二位盛情,来,把这杯干了。”那两人连忙举起酒杯,三人同饮而尽。施芳觉又问:“你们团此次领了多少奖赏?”吴副营长见此事有了眉目,自然十分高兴,连忙说:“据可靠消息,师部发给我们团三万块大洋,按我们团一千五百人算,平均每人二十块,就按每人十块算,亦应拿出一万五千块大洋,可他们只拿出六千块,三个营,每个营二千块,心未免太黑了点。就拿我们营说,给我们伍千,我们也不至于犯难,五百个兄弟,平均每人七块,其余的我们这些当官的也能分个三十二十,大家都高兴,下次打起仗来我们也好多吆喝几声。”
刘副官不冷不热地说:“真要是三十二十能打发了,怕你吴副营长早回家卖红薯去了,犯不着在这儿卖命。”吴副营长皮笑肉不笑地说:“我这不是打比方吗,大家都心知肚明,说穿了反倒没劲。可是团里领来的大洋和分发的大洋都是真的,没有一点假话。刘副官,凭良心说,你说我们这点钱咋分?唉,难了!”他边说边摊开了双手。
几道名菜正好此时上来,他们风卷残云一扫而光。他们筷箸上夹的是名菜佳肴,咽下去时却添上了各自的心绪:那两个下级军官见事办得顺利,想到不几天报纸上将此事一登,那徐团长肯定名声扫地,因此吃得舒畅顺流,肠胃几乎成了布囊;刘副官此等事见多了,方才的忧愁早已烟消云散,再说,玩了一天还真有些饿,自然是大快朵颐;而施芳觉却是义愤填膺,他喝闷酒、吃闷饭,酒菜合着愁烦一块儿往下咽,频频举杯频频下箸,希望这筵席早早收了,去办他的正事。
回到住地,施芳觉敲开了叔叔的住所,施万山刚躺下,见他醉醺醺的样子,不由得皱了眉头,“告诉你不要乱跑,多危险哪!你这一趟弄得好,鲁副官死了不说,蓬莱那边一下子打死了三十多人,他们上报说打死的都是土八路,我看十有八九都是平民百姓。”他坐在离叔叔的床有
施万山见状,眉头皱得更紧了,“这点小事就把你吓成这样?”他回道:“没有,只是想回家。”施万山想了想说:“和我耍心思?今天还遇到什么事我不知道,反正有一件事搁在你心里有些日子了,早想找你谈谈,先说说你今天遇到了什么事?”他把在芝罘楼遇见闻、吴二位营长的事述说了一遍。最后补了一句:“没想到叔叔的治下也有克扣军饷的丑事。”
施万山呵呵地笑了起来,“原来是这等事。你涉世未深,头脑还很清白,也是我施家所幸。只是缺少了一些韧性,经历多了就会成熟。”说罢,他突然大声呼唤:“传令官,去把一团长给我喊来!”呼喊完了,他对施芳觉说:“你在此等等,看看一团长怎么说。要是等到明天,你会怀疑叔叔作弊。”说罢,他起身下床,穿上军装。
不久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响声,随着咚咚的皮鞋声,一个身材魁梧的人走进来,施芳觉抬头看去,却原来是那天在战场上伏在叔叔耳边说话的人。那人走进来后,双腿立正,行了个标准军礼,说道:“报告副军座,一团长前来报到。”施万山严肃地回了军礼,说了句:“好了,坐在这儿,我们谈谈。”一团长侧过头来看看施芳觉,又看看施万山,施万山笑道:“中央通讯社的记者。需要听听你的回报。”回报二字,把施芳觉讥讪得面红耳赤。
一团长坐定后,施万山平静地问:“我想听听你们团的奖赏是怎么用的。”一团长略微想了一下,“此次上峰发了三万大洋,三个营,每个营二千,规定是给士兵的。从援救11师到现在,我们团共死了三百零七个弟兄,每人留了五十块大洋的抚恤,这两项一共去掉二万一千多元,剩下的,凡排长副排长每人三十,连长副连长每人五十,营长副营长每人一百,又去掉六千多,最后剩下不到二千块,分给团部和直属连队的弟兄了。”施万山继续问:“那些死难士兵的抚恤怎么送到他的家人手里?”一团长说:“交给士兵同乡会,由他们去送发,连同死难弟兄平日余攒下来的钱一块送。这些钱都能送到,同乡会的士兵都是血性汉子,不会私吞这些用性命换来的钱。”
其实,这些事施万山知道得清清楚楚,一团长也是故意说给记者听,施副军长让他汇报,一团长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施万山最后说:“徐团长,明天你把全团连长以上的军官召集起来,把分配的数字公布一下,免得底下嘀嘀咕咕,影响弟兄们的士气。别忘了,把这个记者也喊去。”
徐团长走后,施芳觉也要告辞,施万山却说:“既然来了,就把话说完吧。那天在战场上你是否觉得叔叔太残忍了?”他看到叔叔说话单刀直入,把事情明晃晃地挑在眼前,不好意思地苦笑了,“是的,那些人都撤回来了,没必要再处以军法。”施万山的脸渐渐阴沉下来:“打仗是凶险的事情,你死我活的,来不得一点仁慈。如果我们突破不了共军那个防线,你知道意味着什么吗?”施芳觉摇摇头。
施万山继续说:“意味着南麻城内三万余人全部死光,胡涟也会命赴黄泉,成为张灵甫第二,我不管它是嫡系还是杂牌,救人要紧。我是军人,军人的职责是打仗,打胜仗,即是责任更是人格,要不然就不要披上这张黄皮。优柔寡断,女人心肠,不配做军人!”
“你到军队已经好几个月了,军队里的事你也看得差不多了,和政界一样,也是盘根错节、腐败横生,简直就是一塘污泥浊水:吸毒的,贩毒的,克扣士兵的,冒领军饷的,贪生怕死的,遇到凶险绕道走的,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暗通共匪的,五花八门应有尽有。共产党的触角也伸到我们政府军里了,我眼皮底下就可能有几个共党。共产党越打越多越打越壮,别看我们这个把月打得顺当,最终胜利还是共产党的。”
“这些,叔叔我都知道,但我又有什么办法,一个小小的副军长怎能扭转大势,逃避?退却?卸甲归田?这不是我们施家人的本性。做人,要知道自己的小名,不能背叛自己,不能背叛家庭,更不能背叛自己所属于的那个阶层,否则就是一个断了脊梁的人,像一条养不家野狗一样被抛弃。因此,我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是走向死亡之路,我亦坦然相向。我永远不会投降,因为我是军人,我为军人的职责而战,为我的人格而战,为肖家湾施氏人家的名誉而战。直到有一天我在战场上爬不起来了为止。”
“实际上,在我们政府军内,知道我们将会输掉这场战争人有的是。战争是政治的延续,在政治上,我们早就输了,共产党利用千百年来人们对土地的向往,用地主老财的头颅当祭品,把基层的劳苦大众全部吸引过去,同时也把为数众多的怀有耕者有其田大同思想的知识阶层吸引过去。想想看,其实就是这么简单的问题:土地。共产党许诺给农民以土地,每到一处,就鼓励农民分地主的田,这样也就把农民驱赶上了一条不归路,用暴力分了人家的田,回去不是找死吗?还乡团拿刀在那儿等着呢。所以,他们就铁了心地追随共产党,用他们的话说,‘一旦把它们消灭干净,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这是‘得民心者得天下’的最简单最通俗的写照。共产党这样做,也令一些知识阶层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我党的高层中间也有人这样的认为,他们认为共产党做了几千年许多人想做而都没有做成的事,由此认定共产党肯定能得天下,就不遗余力地攻击党国,或者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干着吃里扒外的勾当。所以,我们的失败只是时间问题。”
“还有,我们还输在思想上。别把他们当成是流寇,那是一群有思想的人,远处,他们勾画了一幅美好的共产主义蓝图,让人听了着迷,近的,他们把推翻三座大山作为目标,而我们国民党政府就是强权政治的殖民主义、剥削成性的资本主义、残酷愚昧的封建主义这可恶的三座大山的代表。这远近两个目标,把他们这些一无所有的无产者的心拧在一起。听听老百姓怎么说什么都明白了,老百姓说八路军新四军像是一个妈养的。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谁赢谁输明摆着。”
“因此,我们都是为信仰而战,为军人的人格而战。我们不相信共产主义,因为我们不相信未来的世界会是一个平等的世界,人类是不平等的,永远是穷人多富人少,无论你把好话说上千万遍,也无论你怎样会做宣传,这是谁也无法改变的规律,是乌鸦就不会有白羽毛!知道为什么吗?”施万山看了一下侄儿,没等施芳觉开口,他又继续说:“因为人是动物,也就是说人的本能和下意识仍然是动物的,是自私的,这私心紧紧地掩埋在内心,是几句口号能改变得了的吗?如果你能看到两头犍牛在一块不抵角,那就说明马克思宣扬的公有制能够建立且能巩固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对共产主义学说诚心悦服,这是一个引人向上的学说,他描述的社会多么好啊!没有人压迫人,没有人剥削人,孔子的大同说也没有这样值得令人向往,这是真正的人道。现在共产主义风靡世界,说明它有强大的吸引力,但我怀疑它最终能否实现,为什么?传统势力太强大了,人种太复杂了,民族太多了,想把不同的肤色,不同的民族揉合在一起比登天还难,更何况那些掌握权力的人怎能会和下层百姓平起平坐?文化这层纸太薄了,裹不住人心里的兽性。”
“扯远了,我从头说。作为一个军人,我们无法改变大的局势,但我们可以在一个个战役中取得胜利,一对一的单挑,谁也不是我们的对手,这是无数次的战役证明了的。它足以此证明我们不是窝囊废,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名副其实的军人。”
“清廉和勇猛是治军的两大要害,你小子竟然怀疑到叔叔我的头上了,那天是一团长自己带头冲上去的,他要是为国捐躯了,下一个就会是我带领士兵冲锋。知道吗?EW军之所以能打恶仗,靠的就是带兵的清廉和勇猛。还有一件鲜有人知的事:王军长进入总统府的通行证是十七号,很靠前面,一个杂牌军长在总裁心目中有如此的位置,他十分得意,因此也就铁了心的跟随领袖,打胜仗就是最好的报恩。”
施芳觉猛然清醒过来,看着情绪激扬的叔叔,愧疚之心充满胸膛,他被叔叔的真情所打动,也被叔叔的人格所感染。
“肖家湾的施家是忠厚之家,仁义之家,你血管里流淌的是施家的鲜血。今后,无论在何时何地,无论遇到怎样的艰难和诱惑,无论是做天大的事或者是芝麻一样的小事,都不能玷污施家的名声,要把门第的名声看得比自己的性命还重要。在肖家湾和整个浍南地区,凡提到我们施家的,都会伸出大拇指,这是我们施家的骄傲。你爷爷把你交付给我的时候,让我在适当的时间告诉你,他老人家希望你和芳平以及你南京的几个兄弟也会一如既往,保持优良的门风,这也是他老人家的光荣和梦想,你一定要保持它。记住了吗?”
叔叔的一席话,把施芳觉说得热血沸腾,他信誓旦旦地向叔叔做了保证,绝不辜负爷爷的希望。他走出叔叔的住所,满目萧索空寂,冷风急溜溜地从巷道钻出,扑在他发热的脸上,他打了个冷噤。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了海明威,想起了在乞立马扎罗雪山顶山上那只被冻僵风干的豹子。他觉得叔叔就是那只雪山之豹,雪山高寒,能到达此境界的物种很少,多数物种都贪恋山下森林草地的富饶繁华并丧身于此中,也如同人类中那些数不清的平平之辈在尘世间湮没无闻一样。只有雪山之豹不贪恋山下的草地和丛林,尽管能在那里能轻易地捕获到猎物,它向往雪山的清寒,不避讳高处不胜寒的孤独,宁愿葬身于此,与冰雪同在,也不愿在山下的湿热之地腐烂,为蚊蝇所食。
一团的军官会如期举行。先是军需参谋详细地介绍此次奖赏的分配情况,接着是士兵同乡会的人证实领取了一万五千余元的数字,并详尽地说明派出人员的去向。最后,一团长站起来,掷地有声地撂下几句话:
“上面的奖赏,是弟兄们用性命换来的,徐某不仁,也不至于堕落到贪污死难弟兄的钱财的地步。徐某不仁,不浮众望,深感羞愧。”他说着,弯下腰,向全场鞠躬,然后他用双手猛然撕开上衣,几粒扣子也随之落地有声,他大声地吼道:“但我不会失去做人的本分!怀疑到我的头上,也不去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
施芳觉放眼望去,只见闻声震羞愧地低下头,姓吴的副营长却旁若无事地东张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