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南信到纵队司令部报到的当天，意外地看见了妹妹小蕴，惊喜之情可想而知。妹妹是随总部检查团来的。他发现妹妹又瘦又黑，但很健壮。他想招待妹妹一番，但这儿不是集镇，什么也买不到，只好到农家买了一大包枣子。

看到妹妹贪婪的吃相，他心里不由得一阵酸楚。如果母亲在世，妹妹怎么也不会馋成这个样，他问：“你口袋里有钱，为什么不经常买一点东西吃？”小蕴说：“那哪成，那不是搞特殊吗？别人也会笑话咱。说咱是小资产阶级。”

妹妹把一包枣子吃完了，打了一个嗝，之后说：“我大哥，你现在可是名声远扬，总部几乎是人人都知道你。不过，芳平却很为你担心，让我告诉你，在这里不能烧包，要夹着尾巴，一切都要服从上级，否则会倒霉。”他不以为然地说：“芳平在哪学的这一套，光明正大地做人，夹尾巴做什么？”小蕴不吱声了。

过了一会，终蕴问道：“我大哥，你想家吗？”他说：“想，怎么不想呢，说起来你嫂子应当快生孩子了，我也不在她身边，心里惭愧着呢！”小蕴说：“说起来也怪，父母都去世了，按理说哪个地方我应当不想了，可还是魂牵梦绕的，想得不得了。”他思考了片刻说：“小妹，有人欺负你？”

小蕴眼里含着晶莹的泪花，半天也不着声，末了才说：“又有谁能欺负一个女孩子，可我老是觉得这儿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压得有些透不过气。”他不解地问：“你们政治部的纪律一定很严吧？”小蕴说：“写在纸上的倒是没什么，令人困惑的是人心里仿佛有一道墙，彼此都隔着，有时候简直不知何去何从。”终蕴抹抹眼角：“你怎么知道我不适应这儿生活？”

他说：“你思念童年，这足以说明你遇到了不顺心的事。小妹，人大了就要进入社会，社会比家庭要复杂得多，既来之则安之，慢慢适应。再说芳平和你在一起，总不会太寂寞。”终蕴说：“他太谨慎，嘴巴就像贴了一块狗皮膏药，人家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老闷’。”终南信说：“他在家也不是这样，为什么到这儿就变了，肯定有原因。”终蕴说：“是的，到了这里他如同变了个人。在家他要是这个样子，无论如何我们也说不到一块儿。”

兄妹俩正说着，外面有人喊，终蕴应声出去，他也跟了出去。兄妹俩匆匆见又匆匆别，前后大约一个小时。望着妹妹远去的身影，他很悲伤，妻子和妹妹弟弟，是他最亲的人，可是自己却不能照顾他们，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得不到，我这个丈夫和哥哥做的是不是有些寒碜？

司令员对他的到来很高兴，特设“晚宴”款待他，把何壁辉政委也请来陪同，桌子上摆的是三菜一汤，兔子肉，炒南瓜丝，虎皮辣椒，地地皮青菜汤。

司令员举起筷子说：“我今天设宴招待小终，特意把政委请来了。政委打脾寒刚好，身体虚得很，正好警卫员打了只野兔，算是给你补补身子。来，动筷子，尝尝野味。”三个人边吃边说，政委询问了中央大学的一些情况，对一些教授的情况询问得很仔细，似乎他对中央大学很了解。最后，政委让他写一份关于中央大学著名教授的情况报告，他迟疑地看着政委，政委似乎看透了他的心，笑着说：“别担心，不是让你当特务，有些事情我们得提前做，将来胜利了，我们总不能仍然用枪杆子去教育人民，还是要靠有知识的人。那个大学是国民党办的，教授里有左倾的也有右倾的，我们总得大致了解一下，不至于胜利了还搞不清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他看着面前两个穿着朴素的人，不由得想起古籍上记载的纪元前206年刘邦新破咸阳城时的萧何，别人在掠夺财宝，而他却在整理秦王朝的典籍和户册，为汉朝得天下后准备统治的资料。在他遥想的时间，只听到政委问道：“怎么，还没听明白？”他说：“呵，晚辈在想新破咸阳时的萧何。”政委大笑起来：“你这个小终啊，怎么也学会说奉承话了？萧何不敢当呐，马前卒还算够格。来了半年了吧？还有些格格不入，什么晚辈不晚辈的，听了都别扭，下次就称你我。”他腼腆地笑着。  

吃完饭，司令员让炊事员把碗筷收拾了，说道：“我这个人有个坏毛病，凡是新到我这工作的，都会送样东西作纪念，你也不例外，这既是见面礼，也算是一场考试，合格的马上分配工作，不合格留下学习直到合格为止。”说着他拿出一枚古钱递给了终南信，并说：“都说盛世古董乱世黄金，这是一枚汉朝的五铢钱，算是古董，但眼下却不值钱，一位朋友送的，你来评价评价如何？” 

他接过物品，把那五铢钱仔细看了一遍，只见那钱呈铜绿色，外呈圆形内有方孔，正面有五铢两字，另一面为光背，于是说道：“你这枚五铢钱是汉武帝元狩年间铸造流通的，光背，很容易辨别，但流行的数量很少。司令员赠我古钱一枚，意在教诲我不要数典忘祖，丢失传统，我是学建筑的，建筑学是西学，是泊来品。另一方面，钱是民间百姓常用的东西，流动于千家万户，意在经常联系群众，不要脱离群众，此乃共产党之宗旨之一。”

他看着两位首长，不吱声了。司令员看着他：“听得很过瘾。新式大学也教这些？”他说：“这些知识还是在家乡跟一个乡村教书先生学的，他的古文底子很厚实。我们家乡是一个水陆码头，经常能在河滩上拾到历代的古钱币，我们就拿来斗宝，比哪的年代久远，越久远越值钱，分不清输赢就去找教书先生和银匠裁判。”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其实，这钱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寓意，只是不便我说。”司令员惊讶地说：“为什么？”他说：“我不是领导，用不上。”政委说：“难道寓意也针对人？”他说：“应当这样。”司令员说：“那你就撇开自己说，不管是针对谁。”

“你们看钱的形状，是外圆内方，寓意做人要外面圆润、柔和、不突兀、不显要，内心方正，刚直廉洁，不媚俗、不圆滑，体现了儒家端庄仁和的核心思想。几千年来，中国的士大夫们，一直把内刚外柔视为君子的基本规范，并要求贯彻于日常的交往和施政纲要中。另一方面，人们也把这君子的规范，归宗于天地之大德，历来人们都认为象征自然界最高形式的天是圆的，像穹庐一样笼盖四野，地像方舟，承载万物，因此，钱这外圆内方的形状宗法于大自然的天圆地方，意义深远。

“实际上，钱这个东西，于百姓而言，只不过是物质交换的媒介，多和少，至多不过造成所谓的贫与富。而对于当政者，意义则大了。卖官鬻爵，贪赃枉法，莫不由钱而生，它造成的危害，不仅是国家纲纪的坍塌，当政者道德的式微，更重要的是引发一连串社会风气的败坏。试想一下，一个能把权力变换成金钱的社会，任何丑陋和黑暗的事情出现都有其合理性，因为，抢劫需冒生命危险，卖淫应有身心痛苦，把权力转换成钱却什么都不付出，相比之下，娼与盗的存在自然有其合理性。所以，一个社会，只要钱成为人人追逐的目标，就肯定会有贪官，有嫖客，有妓女，有毒贩子，有人贩子，有强盗，有黑社会。因此，绝不可小看这枚小钱所寓含的远大意义。因此，古钱的设计者，是个天才，不管什么人，只要他稍有知识，拿起钱就会看到那外圆内方的形态，自然就会想起外柔内刚，想起仁慈和廉正，特别是当政者。” 

“说得好！”司令员举起双手鼓掌，政委在一旁幽默地说：“我们的官虽然不大，也算是当政者了，将来看到钱，一定要想到今天晚上的谈话，不能辜负青年对我们这些老家伙的希望。”司令员问：“你怎么知道这么多？”终南信笑着说：“少时，先生曾以此为题目让我们作文，我的文章成为范文，我也以此为傲。”政委说：“你说的那个先生是不是你现在的岳父？”终南信一怔，心思政委怎么什么都知道？他正要回答，只听到政委说：“又多心了。这些都是张瑜亮没事聊天聊出来的。他还说你妻子很漂亮，堪比二乔。”终南信被说破心思，显得不好意思。但他承认政委心细如缕，和阳刚外露的司令员是一对绝好搭配，由此推断他们的上级肯定是知人善任的军事政治大家。

司令员说：“好吧，明天你就走马上任，在司令部做我的秘书，组织上隶属于联络部，专门协调统战事宜，主要和那些有钱的官绅和社会名流打交道。我相信你一定能胜任。”

何壁辉脾寒刚好，有些乏力，告辞先走了。司令员把终南信留下来，告诉说：“你游离的时间不短了，应当收心归队了。古人说，慈不带兵，义不养财。我是军人，现在以军人的身份和你说话。”

司令员突然目光炯炯，说话句句有力：“你必须在短时间把我党的所有重要文件特别是毛主席的著作全部看懂看透，今后说话一定要用革命的方言，不能再用国统区的语调讲话，传统的语言必须找到和马列主义的切合点才能表达。这是命令！”

“人民解放军是共产党所领导的部队，我党的纪律是个人服从组织，全党服从中央，个人的利益服从整体的利益，任何言论和行动必须服从党的政策，不得有个人的观点。现在是战争时期，领袖的意志就是党的意志，个人思想的火花，必须在革命的熔炉里发光发热。”

“抽个时间，写一份入党申请书递给机关支部书记，介绍人可以把我和和何政委写上。”

“如果有空的话，常来陪我聊聊，我太孤独了。”

回来的路上，他仔细品味司令员的话，一个令人羡慕令人崇敬的职位，为什么还孤独呢？想了很长时间，他也没想出头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