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四岁的时候,经历了人生第一次搬家。那是在1975年,我父亲的工作单位牡丹江林管局建好了一栋宿舍楼。那是一栋什么样的楼房啊,它沿着地明街和新华路成L型展开,是一栋高达四层的红砖瓦楼房。
地明街对面就是北山体育场,夏天的沙土足球场冬天能办全国速滑赛的冰场都免费开放,稀疏的树林里还可以打羽毛球练习骑自行车,当时是全市人民向往的体育中心。北山体育场旁边是北山宾馆,在当地相当于钓鱼台国宾馆的地位,绿树掩映中,几栋苏式楼房豪华大气—不过,也只有三层高。再往北就是北山了,前面的烈士纪念碑,是全市的中小学生接受革命教育的场所,后面的山林,是全市人民郊游的首选之地,还可以在合适的季节摘到野杏榛子榆钱黄花。而牡丹江最霸气的单位—牡丹江林管局就在旁边,附属的学校商店医院环绕在周围。我就是出生在林管局医院。毫无疑问,就像温哥华地产广告上贴着醒目的“Location!Location!Location!”所标榜的建筑一样,这栋林管局宿舍所处的位置是当地的黄金地段。
最让我骄傲的是,我们家就住在四层,也许是牡丹江最高的住宅了吧。这是多了不起的资本啊,我可以神气而又坦然地和别人说我住在四层楼了,而不必向住在二层的朝晖那样还要找补一番。一次我听他对别人说,我住在二层,但我们那栋楼有四层高。
我家的两个窗子朝向西方,我可以看到太阳从西山落下。在我13岁离开这栋楼房之前,我知道我是从西山搬来的,但那时还不知道怀念故居。是呀,这个新家有多好,两个卧室都挺大,其中一个还有火炕,火炕联通着火墙,厨房里炉子一生火,炕头就热了。在冬天里,全家人挤在炕上,另一个房间的木板床就总是空的了。有炉子就要烧柴烧煤。在林管局后面的空地上,每家都有一堆柴禾一个地窖,住宅楼下面每家有一个储物棚。柴禾要就地劈成小块才好运回家,地窖里储存的过冬蔬菜储物棚里的煤也都要往分批地运回家。每次我提着装了或菜或柴或煤的篮子每上一层歇下来喘着粗气,心里不免骂道,真太他妈的高了。
我毫不怀疑我家当时是牡丹江第一高楼的一个重要原因是自来水。也许是和自来水水塔高度相当了,楼房又没有自己的水箱,我们的水龙头绝大多数时间流不出水。最初不得不到二层三层接水,这时候就轮到朝晖得意了。偶尔半夜自来水龙头来水了,稀稀落落地流到下面的水缸里,父亲都会起来查看,直到水停了才回屋,如果接了半缸水,全家人就像中了彩票一样开心。
问题总要被解决,林管局为四层楼每一户装了压水机。这时喝水既是力气活又是技术活。为了接满一缸水,经常全家轮流上阵,直到气喘吁吁。为了压出第一下水,要往压水机加一瓢水作引子,这瓢水加的要快,压水机摇臂往复运动的也要快,相互配合才能在水引子漏光之前,形成真空把主管道里的水引上来,形成稳定水流。
那时我人小力气小压水机用的少,但还是能体会到喝到的每一口水,是和每一次劳动成正比的。住在这里九年虽不算长,但正是我对世界形成最初认识的年纪,每一次奋力的下压后压水机喷出一股清水的画面,永远地雕刻在我大脑皮层深处。以至于现在,水龙头拧开凉水出凉水拧开热水出热水的时候,我还会下意识地揉揉胳膊。
我在十三岁时随父母搬家离开牡丹江,之后就没再回到这栋楼房。
今年我给儿子找了新的家庭教师,西门菲沙大学的留学生,叫冬娜,一个清瘦的小姑娘,竟就来自牡丹江市地明街一带,和我当年的家位于一个街区。我和她问起那栋有火炕压水机的四层高楼。
您别逗了,哪有呀。冬娜说,那里有栋楼,是不新,但也有六层,现在市里最矮的楼就是六层。我同学家就住在那栋楼的五层,家里暖气自来水好好的。
那林管局办公楼后面每家的柴禾堆和地窖呢?我问。
冬娜茫然地看着我,说,办公楼后面只有停车场啊。
我看着冬娜,想象着她描述的画面,却感觉仿佛已经轮回到下一世。
离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