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概率事件
巧合,数理的解释,就是小概率事件的发生。比如:全中国,当年的知青,千千万,整整一代人。而与此风马牛不相及地,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新西兰,,,加起来,皇家警察也不少,新西兰少一点,也有上万吧。可再要从皇家警察里找华人警员,就微乎其微,不成比例了。难上加难的是,怎么可能,这皇家警察队伍里,会混进来一个,当年中国的知青?
哎,这样的稀罕事儿还真的发生了。哎,绝无仅有,只此一个,当年的知青,阿猪,现在是新西兰的皇家警察。这是啥概率,六合彩加双色球的中奖概率。有了这个前提,其余的,诸多的,发生在阿猪身上的巧合,均可顺理成章,由巧合向注定偏移。
完全巧合
就在昨天,我匆匆忙跑去买了两张彩票,送给警局另一办公室里的一位女同事。事情是这样的:那日,轮休。我先去海边跑步,然后到市图书馆里看书,休闲。坐下来才不一会儿,就觉得之前淌汗太多,口渴。我走到图书馆旁的那间咖啡店,排队等候。正值中间休时段,溜出来喝咖啡的人忒多,队很长,我又太渴,等不及,就转出来,进到街角的一间酒吧,要了一杯可乐。
小姐端上可乐,我伸手掏银行卡付账,却找不着我的警官证。衣裤里外上下都摸遍了,没有,手包儿里也没有。再掏一遍,又一遍,眉头紧皱,浑身不自在。小姐干等着,见我也不象是故意要逃帐的,就把杯子推过来,说:先生,喝了这杯再说吧,算我送你的。
这下子我也不渴了,全神贯注于那警官证,会在哪儿呢?警官证,一个黑色皮夹子。皮套上有个钢印的国徽,翻开来就是那大个儿的银色警徽,和印有我标准照的证件。电影里FBI,CIA啥的,满处晃的,就是这玩意儿。我的信用卡银行卡,还有驾照,都掖在里面,方便。
仔细想啊想,家里,车上,最后一次掏它出来是在什么地方?唯一不敢想的,就是那个丢字。真要丢了,警局这边的麻烦都算小的,重要的是被人用来冒充,干坏事儿咋办?记得曾经处理过一宗盗窃案,被盗的是局里一名警员的家。那警员出国执行联合国维和任务去了,不在家。由于小偷顺走了几件警服,那案子要直接,紧急地,上报到到局座。这警官证,比警服更要害。单件的警服,不配套,穿上人一看就知道是冒充。而警官证拿着到处晃,管用,人会以为是密探,便衣啥的。
我回到图书馆刚才就座的地方去找,已经换了位少女坐在那里,黑着脸看我,不像是刚拾了个证件的样子,倒象是戒备性侵。车里也翻了数遍,没有。给老婆打电话,家里找了一圈子也没找着。就犹豫,该不该回警局填报丢失?怎么能又报了,又瞒着,不让人知道?想想,算了,还不知是否真丢了,咋丢的,丢哪儿了,就去自曝,不如再等等。至少,亲自回家找一遍,明日再报也不迟。
第二天到班上,心里还在掂量这事儿呢,就见那位女同事走过来。她手里,拿着我的警官证。我赶紧拜谢再三:谢天谢地谢您,我到处找了都没有,肯定是丢了,正要,,,哈!她说:昨儿在图书馆旁的咖啡店排队,就见这玩意儿翻着盖儿扣在地上,还带着个钢印,心想不会是个警官证吧?哈!拾起来一看,果然就是,,,给。
等回过神来,我冲去她办公室,再谢一次。我说:如此之巧合,几乎没可能啊;一警官,在公共场所,捡到另一警官的警官证。我能想到的,就是去买他两张彩票,你一张,我一张。呵呵,我把买来的两张彩票,都给了她。
不止是巧合
前月里,一位新西兰陆军中尉,死于阿富汗塔利班的伏击,成了本国自越战以来首位捐躯于海外战场的军人。此一事件,震动全国,新闻铺天盖地。电视媒体大标题联播直播,直到其尸体被抬回,安葬。出访海外的总理当时发表专访,中断行程赶回,参加国葬。千家万户,骤然间硝烟弥漫,反战的,不反战的,一样的悲情和沉痛。国家下半旗,军队行鸣枪军礼,橄榄球开场要默哀,,,举国联动,形式一一做足。
一时间,一个半个世纪才得一遇的超级大英雄,广播里天天都是他的光辉历史和英雄事迹。大名鼎鼎,如雷贯耳,恨不能用记录速度广播。要知道,新西兰,平日里,新闻枯竭,哪怕一头挣脱的猪在公路上溜达都会占据各大报纸头版头条的。
这位超级大英雄,他名叫,,,我就觉着听起来耳熟,还以为是新闻轰炸的缘故。没在意。
那日,警队里一些位关心国家大事的,围观在电脑旁。英雄的棺材,被庄严地抬下美制军用运输机,,,闪烁着光辉的英雄头像,和一面国旗,覆盖在棺木上。我凑上去一看,目瞪口呆,不敢相信。再一看,一想,真的是他。丫的事迹里,就讲到他曾经被派到所罗门群岛平暴维和,并因功受奖。
我悄悄地翻开自己的从警记录,翻到最早刚进警队的时候,第一次当街抓捕打人凶手的案卷。
当时,我还是警队里的新人小弟,最嫩,最无经验。接到报警,与其他警员一起俯冲到地点,伤者已被抬进救护车开走。我和我的搭档围住凶手及其帮凶,各侍一人。我面对凶手,他扣着帮凶。其余警员则四下里抓着证人取证。就听我的搭档,对他的俘虏,刚才还一声更比一声高的喝令,忽然就打起招呼来,问寒问暖的,一边给他松手铐。
原来,我的搭档曾经去过所罗门群岛维和,在那里,他们是战友。也就是说,我的第一个逮捕,罪犯是一个当兵的。
简单案情:这群军人,周末到酒吧区喝酒,喝醉了,当街调逗妇女。可人姑娘的男朋友就在身边,不乐意了,一边拽她走,一边嘟囔了这些人几句。结果,他们尾随其后,待到那一男一女要闪进另一酒吧的时候,在门前把人给堵住了。你丫刚才说地啥?你丫再说一遍?,,,要打。那凶手,更不言语,冷不丁地上去就是一拳,打得对方喷血。
新西兰刑法,出手打人,攻击人,给警察抓到了,要按严重程度提出罪控。罪控轻度的,可以警方保释,然后自去法庭接受过堂。罪控重的,警察不能放人,而是要直接送交法庭,再由法庭保释。我大半夜的,等医院的透视结果。果然,结果对他很不利,受害人的下巴,骨头叫他给抽裂了。病人将数周不能合齿,只可吸食流质。而他,被关在牢里,只好等周一早上出庭了。
可是的可是,这边我重罪报告还没出,那边部队首长的电话就连夜骚扰了警察署。先是要求将报告移交给军队,要求放人。在听说受害人伤情后,仍要求移交。答应军事法庭可以出面,但不能有任何地方刑事犯罪记录。警方追问之下,才道出缘由:此人是所罗门维和行动的英雄。这次来到首都,即是要出席定于周一早上在国会举行的升旗庆功典礼。他要受奖。可你们要关他到周一,法院开庭还要等到十点,那边的整个典礼可就搞砸了。延期典礼是不可能的,此人必须于此前交回军队,以便能衣冠楚楚出席庆典。
庆典如期举行。案子没有移交。只是罪控,由故意伤人罪(较重),降低为普通攻击罪。人犯,提前保释了。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儿了,我早已忘个干净。
走进警局门厅,对着国徽警徽英女皇像,我摘下帽子,深深地鞠了个躬,算是对大英雄的悼念。因为,我倆的名字,在某一页纸张上,是如此关联在一起的:主责警官(Officer in Charge):阿猪。被告人(The Defendant):,,,
走向注定
大家都知道,阿猪在当警察之前是卖手机的。开了间小铺子,自营,独贩。从股东,经理,到职员,保安,,,连会计都兼了,一毛不拔。除了缴税,收入通统落入自家腰包。大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牛逼感。(只在老婆的掌控之下。因为公司文件注明,她老人家是董事长,持股51%,呵呵。)
忽然有一天,接到国税局发来的信,将对本公司进行税务核查。当时稀里糊涂的,也不知是意外被抽签抽中,还是自己早就成了偷税漏税的目标,这会儿顺藤摸瓜遭锁定了呢?总之,我将年度帐目资料上交后,人家一查,果然有问题。接连的几封信,令,弄得我心惊肉跳的,双规的感觉都出来了。
在回复中,我极力争辩:当初自雇,开业,正值国家失业率居高不下。得受政府鼓励,税局派出专人驻店指导会计业务。程序呀,软件呀,都是经她一一过目的,怎么会出问题?而且,真有缴税不当之处,该补多少咱补,没有要逃的意思。
那稽查紧抓不放,言辞愈加严厉。又是要更进一步取证(呈交帐目不但要今年,还加上了去年),又是要从重处理(税法第几条第几款,处罚加刑拘的)。这岂止是双规?咱异域谋生,历经八年抗战,忽然就亡党亡国了。这槛儿,过不去啊。我正往绝路上想,老婆,不,董事长眼尖:咦,我说阿猪啊,这稽查该不会是个华人吧,你看那名字,布莱尔·恐,恐即是孔,大圣人家的嘛。
稽查果然姓孔,中国人。我开始与孔稽查联系上电话了。可联系的结果更恐怖。说案子是由他主管,等报告出来,税局汇审,上面的人还要细看。坐牢大概不会,只要你积极配合。罚款就难以避免了,究竟多少很难说,你就按指示办事,等候汇审吧。
不合理费用开支,孔稽查点到的有:1)与公司业务无关的研发费用;2)差旅应酬费,人家是只可按百分比部分入账的,我给全额报销到费用里了。3)公司董事参谋费,那边记个人收入,这边记成公司费用,造成增值税缺缴。前两项金额并不大,就算补缴税,乘以税率后,没几个钱。最后一项,如果查哪年补哪年的,数目也不吓人。可他说由于是方法上的错误,纠错要从开业起算,我这脑子就嗡嗡叫了。
稽查要求面谈,还说这也是调查的一个组成部分,要看我人老实不老实。当时有点儿感到奇怪,面谈为什么要到我家里来?如果是为了突击检查搜剿金银财宝做为偷税漏税的证据,又为什么要事先预约?来到家里,坐聊了一会儿,公事公办的,也没聊出任何头绪。临走丢下的话,还是他信中那个口气。究竟是光补还是连罚带补,要等报告出来后,汇审的结果。
结果终于出来了,责令补缴税款,不加罚。我感谢政府对我的宽大,忍痛如数缴纳。总额:一万四千九百。除以七(年),刚好是每年本该请个会计的钱。这圈子兜的,差点儿没给兜进去。
这事儿,也是过去了若干年,想都不去想它了,忽然就有了新进展。
有重案组探长的来找,请我去帮他们的忙。一起敲诈勒索案,嫌疑人是一税局的稽查;受害人是新移民,语言有障碍。我要做的,是翻译他们之间一系列的中文手机短信往来。税局官员,中文短信,我一猜就是他。至少,希望就是他。
恶劣啊!那些短信看得我咬牙切齿。该稽查威胁受害人,暗示:虽有偷税罪证在手,但是,在报告上交汇审之前,他毅然愿意帮忙,替人消灾。代价是受害人必须将之前谈好的金额价码,如数汇入其指定的户头。交易是在新西兰谈好的,款项却是在中国大陆转户。头款六万新元,事成后,再转余款六万。稽查将跨国监控其账户,不见鬼子不挂弦儿。周五汇审前如果不见钱到帐,报告一旦上交,后果自负。
受害人显然是给逼到了最后一分钟,才狗胆报警的。
草译完那数页纸的短信往来,不用查名字,我心里已经很清楚此稽查非他莫属。在局里,我并没有对此案多说半句,只在心中暗自庆幸当年没被痛宰。丫或嫌我没啥油水可榨;或其彼时尚经验不足,须积累;或视我为不易上钩之人。
数月之后,此税局华裔索贿腐败案,终见报于本地华人媒体,上有孔稽查大幅照片,呆立于被告人席,昔日威风八面的神采,早已荡然无存。
警局更衣室里,我捉空明知故问当初请我去协助的那位重案组主责探长,上次那个勒索案,结果怎样?呵呵,那家伙,法院判他四个月刑期,监外执行,然后驱逐出境,遣送回中国了。
唉!这孔姓同根,年纪轻轻已谋得政府要职,为何要这般自残,不可理解啊!(另:大家不必人肉他,丫的名字我用的都是假的。用真的更切齿,不是吗?)
根本就是注定
两千零六年,阿猪到警校上课,还没俩月呢,就给开除了。
(1)
新西兰出产武警的地方,只一家,叫皇家警官学校。警校进校生背景混杂,来自不同年龄,学历,种族,来自各行各业。毕业生,齐刷刷,掌握了初级刑法司法理论,具备了奔赴一线作业作战的基本技能。如同罐头厂的流水线,进料端鱼龙混杂,沾泥带土;成品端,贴上含量,商标,出来的则是一罐罐标准罐头。
警校学员,学期二十周,期间有三次考试,理论笔试,加实际办案操作。办案操作一考,主要是围绕犯罪现场和证人,二考才是如何面对罪犯。最后的毕业考,仅有笔试,没有实际操作。校规规定,学员考试,有一而再,再而三的机会。发给学员的学员手册上,还特别画了一张路线图。考试不及格者,依照图示寻找出路。有进一步补习,补考,以及缀学警告等条条框框。最后的箭头,向上指向毕业,分配;向下,指向打道回府,缀学。
我的情况很特别,第七周进行的办案操作一考不及格,三天后就被除名了,没有走示意图的程序。
恶梦当天,考试是这样进行的。我们全班,全副武装,集结待命。按名字排队,叫到一个走一个。到附近预设的犯罪现场,处理现场,采访证人,录取证词。然后回到教室,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办案文件。先考完现场回到教室的学员,不能马上开始做文件,要在教室里坐等后面的学员,以保证大家动笔的时间一致。
因为能抽调出来的考官有限,每个考官要考两三个学员,所以得一个一个地叫。我姓氏打头的字母是Z,排在最后。考完现场回到教室也是最后一个,监考已经等不及,叫大家可以先开始了。这个考法,在时间上,对我其实是很不公平的。别人回到教室坐等,不准动笔不等于不准动脑。所有的文件,腹稿起码已经打好了。而我,却没这个时间。
关键是考我现场的那位考官,本来假设的身份他是个受害人,警察来了,向他询问案情,他会根据所问的问题和提问的方式,复述受害过程和提供捉拿罪犯的线索。我然后做现场勘查笔录,做一份受害人证词。在问话中,重要的是把追踪罪犯的线索找到。我这个案子的线索就是:那罪犯是个快递公司的投递员,穿的是公司的制服。有了这个线索,文件就好做了,考试就容易通过了。
可是的可是,无论我怎么问,这位考官始终不把这个线索给我,成心要砸我的场子。我问了,从衣服的颜色,上面写的啥字儿,可他不说,我也不知道那是某快递公司的制服。结果,别的学员都有线索破案,就我没有,考不及格。回到宿舍,大家兴高采烈地交换考试情况,我才知道,一般当学员问到了衣服和字样,即便不知道它代表的是什么意思,考官(受害人)会给点明了,那是件制服。怎么到了我这儿就,,,
我想起来,在记录受害人对案犯的描述时,我问了那考官一个单词的拼写。我问:那人的性别,年龄,种族,,,白人,Caucasian,对不起,怎么拼这个字?那考官盯着我,面色阴沉。他,在那一秒钟,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第二天,我和另外两个没考及格的学员一起,补考,重复头一天的全过程。全副武装,集结待命,叫名字,去现场,,,我心中感谢组织给我这个机会,按学员手册路线图的指引,进入补考。当我被叫到,提起装备,走进隔壁大楼(教学楼,预设现场在五楼),走进电梯,刚要按键,却被班主任叫了出来。班主任传达学校指示:阿猪,停止一切学习活动,回寝室,听候处理。如此,我和补考擦肩而过。
两天后,我被叫到警校教务组办公室,由副校长,班主任,人事干事,和那位考官,四个人,对我郑重宣布了处理意见:直接打道回府,缀学。那考官,正式的身份是新西兰皇家警察学校学员管理主任,面对全国各大警局,负责流水线生产出来的罐头质量。
四天时间里,我经历了四十年一遇的连番打击。感觉更年期顿时就过了,癌症,刚刚发现,已成晚期。有听说过一夜白头的吗?我就是。
(2)
我被警校开除,惠灵顿警局不干了,跟校方在电话里吵起来。我是惠灵顿局送来的,之前的录取工作做得之彻底,叫我把自己的商店都卖掉了。接连的考察,测试,脱了一层皮,还等了大半年,才进的警校,怎么就给开了呢?
在我之前,警校已经如此这般接连开掉了四五个华人学员,几乎是送来一个开一个,开一个是一个。
在我看来,警校和警局,面对的是两个世界。警局面对的是来自亚洲的贩毒集团,层出不穷的新款毒品和制毒窝点。以及平均每周一起的华人绑架案,当中并且还有撕票的。而警校面对的是一部五十年不变的警察法,及其对罐头质量的要求。警局要多样化,智能化,强调社区警务,防患于未然。警校要军事化,一刀切,强调应对能力和操作规程。归根结底,警校有一班人不愿意与时俱进,承认现实,而坚持五十年不变的考量,认为警察工作是白人中产阶级的游戏,排斥一切少数民族。
这些人的活用哲学及形式逻辑,就是大不列颠老祖宗传下来的所谓案例法,墨守成规的思维方式。这次的伦敦骚乱,市民抱怨看不到警察的影子,都躲得远远的,任由这些孩子们打砸抢。我们警员之间讨论此事,首先的一个联想,还记得吗,零九年G20伦敦峰会,一男子,当街被警察推了一把,死了。那案子的涉案警员,最近刚刚被定性为非法致人于死地,正等候判决呢。伦敦警界普遍对防暴过当的定论心有余悸。一朝被蛇咬,十年避井绳。这种心情,甚至波及到我这些新西兰都警察。案例当前,谁敢破戒?
在我之前被开的一个华人学员,学习已经到了第十八周,(最后两周是驾驶训练)三考全过,眼看就要毕业,却给开了。为什么开他,借口是他租了一辆汽车在校园里来回练习。校方不认为他是要表现自己的勤学苦练,而认为他这是对驾驶信心不足,车技太差。驾驶训练还没开始,就逼着他上路考试,考试当天,其实连他的机票都买好了。此人,如今是奥克兰交警队的专职交警,呵呵,多多少少是个讽刺。
此人的遭遇,是受他之前另一个华人警员的案例影响。那小子,离开警校刚到奥克兰,就把一辆警车给撞报废了。而我,则是受了他的影响。他是战斗到了第十八周才不准毕业,警校因此被质问,为什么不早做决定?警校是吃一堑,生一智。于是就有了我,早早地,第一次考试,就定下来,叫你滚蛋。
那考官,不,那主任,果然是拿我的英文说事儿。连英文白人都写不上来的,(我其实能写,想来当时是为了跟受害人套近乎而已。)还想当警察,玩白人的游戏?也是之前,不知哪一届,有个华人警员,毕业分的奥克兰。在一次处理华人家暴案现场时,那暴力的情景,令其惊慌失措,竟然对着步话机用母语,普通话,大喊救命。使得其后的所有这些华人学员,在警校,英文都受质疑,拿显微镜看你。
(3)
我进警校的时候,警界对入校学员,乃至毕业警员的英语水平,存在争议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校方的争议:是的,大道理是警察多元化建设,顺应当前人口结构及犯罪趋势对警务工作的新要求。但是,警察法高高在上,总不能有法不依吧?警校坚决不能以降低要求为代价来追求所谓的数量比例。警局的争议:哪一项要求是需要降低的?没有啊。送来的这些,都是警局精挑细选,德智体样样合格的人选。不能因为性别,种族,身高,年龄,,,就歧视人家吧?车技?车技是靠训练出来的,这正是警校的本职工作啊。
校方最后坚持的,就是语言:对,语言水平不能降低。语言水平,直接影响接受训练的能力。这些人将不能在相同的时间内,吃透和掌握课程要求,将无法通过考试。警局也坚持:对于这些人的语言水平,招聘时是过细考核的。一般认为,其水平能够满足一线警务要求,我们才会往警校送。要更多考虑的,是这些人的语言优势,而且对而且,这些人的学识学历,经验技能等等,都高于平均水平。
为了解决这个争议,警校憋出来一个怪胎措施。请来一位英语专业的硕士,拿小时工资,赋予全权,一手遮天,对进校学员的英语进行考核,辅导。该硕士的一切工作,直接,单独,向那主任进行报告。
这个我认为是怪胎的东东,程序上,设计为:1)由硕士根据警务相关英语(一个很混淆的概念),编出英语水平考试题(A,B,C,若干套),对每届入校新学员进行一次英语考试。试卷细分为阅读,写作和听力三个部分。2)考试进行一个下午(四小时),收卷后由硕士自己改卷评分,再将结果公布出来。3)低限得分的学员,由硕士对其进行英文课外补习。此一课外补习,圈定为强制性,但无(加班)补偿。补习材料也是硕士事先准备好了的。
因为该程序所存在的明显缺失,其结果便是可想而知的。首先,每次突击考试的评分出来,低限得分的尽是我们这些外族人。试卷停留在硕士个人的考评水平,哪怕是所谓的警察英语,也毫无权威性。移民局用的是雅思成绩,高等院校可以是雅思,也可以是托福,而警察系统,就她了。一妇当关,万夫莫开。评卷不公开,还是她说了算,个人意志,缺乏公平,公正性。补习材料也缺乏针对性。
最缺失的,就是该硕士的师资能力和补习水平。非师范专业毕业,也不是搞教育出身。补习方式之呆板,一对一你都想打瞌睡。其他难以忍受的,还有补习方式和时间安排。因为属课外补习,总是在一天的忙碌下来之后,已经人困马乏了,还要看她的脸色。硕士往那儿一坐,一副皇帝女不愁嫁,三陪小姐出钟的姿态。陪你一小时,她拿一小时的工钱。你呢,折腾了半辈子英文了,指望她的补习,能拔高你的语言水平?我打一个大问号。
不过呢,警校此举,搞了形式,走了过场,达到了目的:说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在与警局的论战中,从此站了上风。
倒是谁也不敢轻易得罪那硕士,都知道她有主任撑腰,都得说:自己确确实实,通过补习,有了明显的进步。语言这东西,就该这么教,这么学。只有我,向来一撒谎就脸红的阿猪,傻逼一个,上来就掀这件皇帝的新衣。惹火烧身。螳臂挡车,被碾得粉碎。
(4)
在警校对我作出开除学籍的决定后,就我的去留问题,警局和警校之间展开了拉锯战。双方的高官高管都卷入了,甚至惊动了国家警察总署。我则战战兢兢,神神经经,人不人鬼不鬼的,在警校里悬空飘浮。直到第十一周,同班同届的学员都要回各自的警局实习去了,处理决定还下不来。
从警察工会(这里叫警察协会)来了一名执行官,找我谈话,说是我的代言人。负责监督和保证我的权利,对程序上的任何不公正,如有异议,可以向他痛说。我纳闷,当初校方突然做出和宣布开除决定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还有这样那样的权利?公正不公正,你说了算吗?现在大家都下不了台,我是唯一可以舍弃的无名小卒,你又能帮什么?
协会执行官的作用其实是很大的。听完我的陈述,当时就说了:我不认为你的语言有什么不妥,他们找这个茬儿,有些过了。一对一的监考,有死无对证的嫌疑。而且,你因名字排得靠后而在考试时间上吃亏,这个,我是闻所未闻。至于为什么连补考的机会都不给,恐怕已经超出了我的势力范围。
我悄悄地给惠灵顿警局当初负责警员招聘我的执行官打电话,她赶忙去关办公室的门,然后拿起电话就放声哭泣。她说:阿猪,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他们禁止我跟你联系,,,你,还好吗?我,支持你,可是你,要挺住。我也止不住地嚎啕:谢谢你,谢谢你的支持。(交代一句,我这件事情结束后,该执行官便辞去了警察工作,回老家种地去了。再后来,我带上老婆,专程登门去问候过她。)
最最难的,是怎么跟老婆孩子,跟远在国内的老妈妈,亲朋好友们,说这事儿。本文就此点到,不提了。把亲情缠绕进来,伤的很厉害。把后半生的赌注输光,痛得受不了。阿猪当时精神跌宕起伏,几近癫疯。害怕成为校园杀手,我生平头一回,挂号看精神科,接受心理咨询,,,
班主任和其他任课老师还都挺好,看到这事儿一天两天也解决不了,把我又叫回去跟班上课。并且说好了,免考。知道我魂不守舍,给个理由让我活着。我每天警服照穿,大家到哪儿也都跟着。背后,我被同学们戏称为campus ghost,校园幽灵。当然,可以理解,体能训练,玩装备器械的课,我不能上。装备已被收回,校方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身边的这些同学,也多有同情。但看到事情闹成这个地步,又都怕绕进来自己反遭误伤,躲我真的跟躲鬼似的。大家要走了,去实习了。惠灵顿警局来的一个小女孩儿,才悄悄发起,送给我一个有全班同学签名的贺卡。最后的晚会上,我唱了一首《黄丝带》,I am coming home, I have done my time,,,全场鸦雀无声,听得呆了。有人从后面拍我的肩膀:too late,阿猪,too late。
现在回想起来,那短短的几周,是一段终身难忘的日子。给我补上了人生重要的一课,领会一下什么叫彻底完蛋,什么叫呼天天不应,唤地地不灵。最后的决定:阿猪暂停学习,回警局报警中心偷盗专线报到,从事文职工作。时间暂定为一年。期间由警局与警校共同研究一个有针对性的语言提高方案,将阿猪的英语,提高到符合警校要求的水平。
无稽之谈!这个方案,至今,五年了,未见出台,更谈不上实施。
(5)
我接旨,卷铺盖,离开警校,到报警中心上班。前前后后,惠灵顿警局人事部主任是全程陪伴的。皮球终于被踢回局里,他们是既担心我,又担心影响。毕竟在此之前,从未遇到过类似的事情,没有先例。
阿猪在报警中心工作的日子,那是另一段故事,偏离了本篇的中心思想,故掠过,不提。
警校针对华人学员的一连串无情打击,到了我这次,终于引起了各方的重视。奥克兰警局首先做出反应,与警校展开正面博弈。
不是要考英语吗?好吧,请吧,有请硕士小姐到奥克兰来考,考警局初选出来的招聘对象。考不过的,暂时不送,等什么时候考过了,硕士小姐说可以了,再送。而考过了的,等送去警校以后,就别再拿英语说事儿了。该怎么训就怎么训,该怎么补就怎么补。我们要的,是少数民族警员。硕士跑到奥克兰,在别人的地盘上,毕竟不敢过分嚣张,不敢把所有人都毙了。
随后,又出台了酝酿已久的学员预备队政策。将招聘对象,以合同工的形式,先安排到各警察局里,做文职工作。熟悉警务环境,包括语言环境。在职期间,遵照成熟一个发展一个的原则,分期分批送去警校试学。试学,每期两周,对招聘对象来说,是去熟悉警校学习训练环境。对警校,是见个面,相个亲,非诚勿扰。两周时间里,任课老师考核,给评语;驾驶老师考核,给评语;操作,射击,体能,,,就像是一个迷你学员班,都过一遍。还是那个原则,能挑出来的,打个招呼。既然认可了,到时送进来培训,就别再往回开人。
奥克兰警局因此在后来的若干年里,如意地得到了大批少数民族警员,包括几十个华人警员。惠灵顿警局比较无奈,应对措施是长期停止招聘华人警员,只等看我重回警校,校方如何处置。国家警察总署,更往警校派了一个专员,叫少数民族学员联络官。进驻警校,扶持和帮助这些学员;指导和配合警校的相关工作。(咱不敢说是监督)
再说警校的那个学员管理主任,这期间,代表了他那一股子势力,做了一次反扑。他先以其官位,做了一份调研报告。用精心裁剪过的实例和数据,来说明罐头生产管理正在失控,罐头质量正在下降。状况之糟糕,惨不忍睹。其中,含沙射影地将警校面临的压力,归罪于对少数民族警员比例的追求。
报告出笼后,被警察总署扣下来,不予理睬。主任于是将报告的内容,故意泄露给媒体,由媒体爆料,搞突然袭击。令政府警察部长,总理,在国会遭到在野党的群殴。因为警察部长在国会辩论会上被质问时,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一份报告。
一个国家警察队伍素质,当然不容忽视。时任政府总理海伦·克拉克,在辩论会之后亲传口谕,命警察总署重新对新警员招聘与培训再做一次调查。新的报告得出的结论,理所当然地将主任原先的结论彻底推翻。那主任,也因擅自爆料给媒体而受到上级查办。数月抱病回家,不再露面。
如此这般的官场博弈,连我这个一向对政治冷眼旁观,缺乏热心的人,也看出了其中的门道儿。天下乌鸦,不是一般的黑呀。是一个更比一个黑。
可怜人,还是阿猪。壮烈地,悲哀地,光荣了一次。为后来人做清道夫。又因为在报警中心,在所谓提高英语的时间里,仍只认领警校学员学习补贴,低薪服役,支付不起银行贷款利息,不得不进行资产重组,拆房子卖地,down size。家庭经济损失惨重。
新西兰警校教学楼的走廊两侧墙壁上,挂满了警校始建以来各个学员班级的合影。上有班级编号,下列学员名姓。阿猪因为二进宫,两次受训于警校, 而在这光荣墙上,分别现身于两个班级的合影中。这在警校也是绝无仅有的看点。
此外,当再次回到警校的时候,我惊奇地发现,很多细节,均有所改进。体能考核,有了年龄照顾;办案实际操作考试,按字母叫名字的做法,已改为抽签,叫号;(说明谁也不愿意排在最后,对吧。)此外,做现场尽管还是一对一,但每个考官,胸口都别上了一支录音笔,,,
也算是巧合吧,零八年,国会终于通过了新的《新西兰警察法二零零八》。新法规定,对于特殊人才,警校不再是唯一的从警入口,,,
整个事情,对我,最大的促动和启发,就是:自打手里有了手铐,有了限制他人自由的权利开始,阿猪绝对地注重向每一个犯罪嫌疑人,说清楚他的人权。尤其是,他有向律师咨询的权利。如我当初一样,一个无辜的,完全没有抵抗力的人,一旦成了专家,权利机构(警察,校长,主任,,,)的检控对象,那么,对他来说,最公平不过的,就是得另有一个专家,监督机构(律师,工会,代理人,,,)出来替他维权。以确保整个程序得以公正,公平地执行。
(6)
阿猪重回警校,快进。阿猪警校毕业后分回惠灵顿警局,快进。在局里常年努力工作,抓坏蛋,快进,快进,快进,停,倒带,,,停。
进警队这些年来,警校那一档子事儿,除了极个别的一两个警长,我是决口不会再重提的。其他人,就算对我当年二进宫的经历有所耳闻,也不明白个中究竟。
都说警察局一线各警队,是流水的营盘铁打的兵。警员虽有逐步升华,调动,甚至自动消失的,但相比之下,还是警长交替更为迅速,频繁。走马灯似的,一会儿换一个。
那天,警长单独找我谈话:阿猪,提前跟你打个招呼,又有新的警长要来了。我心说,新来个头儿,习以为常了呀,用得着这么,,,不对,警长今天怪怪的,换人干嘛要单单跟我说?警长说:这位新警长是从警校来的,他叫,,,。我当场傻眼:不会吧?这种冤家路窄的事儿,怎么可能发生的?别,别,别,上头,局里,一如既往地支持你。如果这主任真的给你添堵,找我,或者,直接找局长。(局长都换了几任了)
来的新警长,就是当年那位主任。
主任一来,阿猪把已经翘起来的尾巴,又夹了回去,小心翼翼做人。老警长临走虽有交待,但当初的恶梦,不堪回首。来者不善,不得不防。我们彼此之间,之前见过的几面,保存下来的,都是刻骨铭心的记忆。如今他竟成了我的贴身上司,不得不硬撑着,老熟人一般,逢场作戏。警校那一段儿,心照不宣,不提也罢。表面上,都得放得下。
看来主任要不就是名声在外,臭大街了;要不就是长期官居警校,基层警员,少有了解他的。刚来那几天,还就我跟他对得上眼神,说得上话。我一不小心,居然成了主任与广大警员初交的桥梁。有点儿欧·亨利小说里那使圆成方的味道。
这一次,主任一切照章办事,没给我做多大的难。可一转身,他与警队警员的融洽速度非常之快。因为体格有点儿像加州州长施瓦辛格,大家给了主任一个昵称叫阿妮。
阿妮其实是一个很宽松的警长。比我年纪小,警龄很长,曾经什么都干过,经验丰富。大家伙尤其诚服的,是他精确的理论知识,快速的反应,和钻心的幽默感。他一开口,就能把大家给逗乐。哪怕是讲案件,说法,那夸张而又形象的比喻,连我都常常要用心记录下来,以备将来好写进自己的文章里。如此的口才,才能在警校任高管。
慢慢地,我在阿妮面前也放松了,他在我面前也放松了。我不再叫他主任,警长,而是也跟着大伙儿,叫阿妮。
阿妮在警队呆的时间也不长,才几个月,就要走了。但是直到他临走,我们没有认真坐下来摆平过去。就比如此文,我酝酿已久,肯定是要写的。可为什么一直拖着没写,想必是在等待,等待象一个这样的机会。心痛还得心药治,解铃还须系铃人。
阿妮找我,跟我说:他这次来警队,本是来镀金的。他这个级别的警官,要再想升职,一个条件就是脱离一线工作十八个月以上者,不予考虑。必须来干这么几个月,跟着跑跑大夜班。不知他临要走了,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是想叫我别多心,这次真不是冲着我来的?可这我早已经看出来了呀。
阿妮离开之后不久,忽然收到他发来的一个伊妹儿,感谢在初到警队时,我那不计前嫌的淡定表现。他哪里知道我其实放不下,其实不肯干休。回了他的伊之后,立马就就动笔写《根本就是注定》。存心要将那个句号,圆满地画在这篇文章里。
人啊人,究其一生,胜败兴衰,生老病死,哪有几多巧合?根本就是注定。
老警阿猪
一一年九月
新西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