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别处
(2005-07-19 08:4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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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在别处
没有路人的城市,阳光象融了的蛋卷,那种湿答答的金黄色。。。我知道天气很热,我猜测雨就要来了或者又不来,但是一切感觉并不切肤。
大车摇摇晃晃地开。现在是清晨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已经无精打彩。黑人司机无精打彩也算情有可缘:他那么胖嘛,又老,开了几十年的巴士迟早要开到坟墓里去。开着车他从座位底下摸出早饭来吃:汉堡可乐之类,两根手指险险搭住方向盘。忽然间一辆小汽车插上来,他要拐一点儿弯手已经被易拉罐锡纸包占领,直靠肥肚子挺上去稳住大局:蹭着边儿溜过去了。司机继续放心大嚼。我感到有义务提醒他车里尚有十数个年轻有为的生命,可是环顾四周大半人的目光都痴痴瞪住前方但视而不见。我忽然也软下来脊梁里抽去筋骨:谁怕谁呢。夏天刚刚开始生死衰荣都是边缘上的事。
但我也要有所寄托。我穷极无聊也与众相同。我看旁人的眼珠,看数得出多少种颜色。当然数头发更方便但我是要消磨时间嘛,我不怕麻烦。非常浅的蓝,太阳照进去和眼白差不多,只有一个水色的小圆圈。深一些的蓝,瞳孔就十分清晰,有晶状体向四周发散。黑的就和我自己一样了。绿的媚,又有翡翠绿和深绿之分,春日从眼眶里掉下来。咖啡色,棕色和杏仁色要细看才能区分,邻座的姑娘应当是印度人,硕大的一对猫眼,因为皮肤颜色深眼睛象是淡灰,发觉有人注目不自在了,垂下厚重的眼皮我还看得见它在那里无辜地扑闪着。
我生活在异邦。转到这里来住是我自己的主意。主意多了人就容易老,身心一同疲惫皱纹爬上脸皮。我从来不是流浪者,我要是去什么地方旅游恨不得出发前就把要住宿的房间统统检阅过保证干净齐全。不过这个地方实在太远一切打算形同虚构。唯一可以料定的是再跑十万八千里我也一样乏,而且隔膜,象站在湿地上,面前是皮影戏台。你知道皮影角儿都作得夸张刺激,大红大绿,永远以侧面示人,舞台拆掉了他们就软塌塌躺在箱子里。别人都是扁平的,要生动总要靠自己的幻觉。
夜里我在路上走,黑暗里有人悄没声儿地蹲着,红色的烟头一明一灭。女人长长短短的裙子晃过他们也心不在焉地吹起口哨来。无家可归的群落中也有女人,和男人一样肮脏破败,那副横了心似的表情却加倍地厉害,浑身花绣满脸不知是铜是铁的小环,声音粗哑。同志们,不要搞错,他们是波希米亚,城市的艺术家。电视里有他们优秀的同行弹拨着拖踏变形的小调曼声长吟:“我是艺术家我成日思考,因为我有空闲因为我没有工作,如果你为女人写诗画像她们通常会和你睡觉,所以我至今仍然是艺术家。”
我和自己较劲看无聊究竟可以达到什么程度。小小一间咖啡馆,每天都是那么几个人,没有高潮低谷。摆放瓶瓶罐罐的柜台永远抖擞漂亮:咖啡豆透着深深浅浅的油光,各式甜点均是模样比味道好。年轻的侍者,大约不过是临时来打打工,脸上总是笑嘻嘻,闲下来一点就打情骂俏。顾客相比之下要闷得多,埋头看书或者拨弄笔记本电脑。我来这里就是因为闷,在异邦居住若干时日后一大成就便是发现自己不再喜欢开心。
我是一个看客,看多了表演现实与想象逐渐无需分别。但这不是真的。我走上一万里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你知道什么叫做生活在别处吗。那就是说你的位置错了,你身体立在人丛里灵魂在十丈红尘白云苍狗之间沉浮,发现这个其实也用不着走上一万里,我的行为还是象凭空掷下一枚骰子那么注定而虚飘。快餐店的玻璃明亮如镜门里门外的影像重重交叠,自己的面孔在车水马龙灯红酒绿中逐渐朦胧,我忽然又觉得莫使金樽空对月可以愉快了。一百年前的记忆也可以在一瞬间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