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没有想到,薛燕蔷诉诸法律的另外一个益处是给了UM无形的压力,使学校更清楚地意识到这封拒信的发出本质上是一件犯罪行为,事实上UM和燕蔷都成为不折不扣的受害者。
几个美国同学闻听此事都热情支招,尽管他们有的并不相识,但思路都出奇地一致,说UM有义务恢复燕蔷的学籍。即尽管UM依据拒信处理后续过程手续正常,但也存在未查证亲笔信,过分依赖电子邮件,忽视其风险的失误,即使不算大错,也应负有一定责任。故此作为弱势的个体,薛燕蔷如果失去此次入学机会,其损失难以估量。而UM作为有能力的一方,应该尽最大努力提供援助,来避免已经可以预见的巨大伤害。
我不是学法律的,也没在民主意识浓厚的西方长大,对于这种观点,并不太领会其是非曲直,所以不敢造次。另外也有不敢得罪UM的因素,因为按中国人的想法,毕竟还有求人家。但不论如何,我始终有一个坚持不懈的目标,只要它能再给燕蔷一个Offer,其他所有问题就都不复存在 。
但加紧与UM商谈恢复燕蔷录取资格,我心理压力很大。因为第一,自己只是个普通州立大学的穷学生,向一所名校的一个体系提要求,从里到外有些底气不足。第二嘛,如芭芭拉所言,本来人家都要了燕蔷钱也给了,待咱不薄。可中国人自己掐起来了,跟人没关系。这大热天总追着老美的屁股,脸上真有点扛不住。
解决第一个障碍是后来找到一个平衡,心中暗说我也不是没拿到过好学校的全奖,只是我决定另辟蹊径而已,条条大路通罗马,说明我也挺厉害。就这样把自己当盘菜,信心大涨。对于第二点,转念想到他们信的圣经不是说凡人都有sin吗,所以哪儿都有坏人坏事,一码论一码。现在要伸张正义,拉俺一把吧。这么一想,腰板也直了起来,不再怕被人看不起。
我们那栋房子二楼小克的隔壁还住着一个中国人,是位瘦瘦高高、清清秀秀的小伙子,老美称他为太阳(Sun),我和小方则叫他小孙(Sun)。小孙人大一毕业就直接赴美读博,属于留学大军中那类出身高贵、血统纯正的王牌部队。他虽然年纪轻轻,但行事沉稳,颇有些仙风道骨的神采。他对拒信一事爱憎分明,认为这么天方夜谭的情况学校不该不理不睬,鼎力支持我要不懈地去给对方制造“麻烦”。
小孙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listener,很多时候他会端坐无语,静静地听我blah blah blah,其实大脑已经迅速地把有用的信息整合好了。他设计的最好结局是燕蔷的学籍能立即恢复,实在不行就晚半年,最差也无非不超过明年,期间可以继续联系其他大学... ...
我那段时间光顾埋头拉车,没有抬头看路,心里难免烦乱。经他点拨,有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反而比一意孤行更有把握了。但他也承认:我这只是理论上的阐述,就像马克思主义一样;实践起来还要靠列宁你了,不忘把小孙思想牢记心间就行。
我的支持者们还包括大眼睛的美国女孩妮可、一头长发的俄罗斯小伙尼克、笑眯眯的南韩大男孩尤金等… … 正是由于得到了众多的鼓励,我越来越觉得天塌不下来,并且透过云层,相信阳光终究会重新普照。
当我和UM的沟通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着的时候,我并不知道薛燕蔷诉张曼的这场官司作为中国首例电子邮件侵权案已经打得轰轰烈烈。15年之后,为了写这篇文字,我进行了搜索,很多细节还是通过当时的新闻媒体才得知的。
有趣的一点是,尽管我在这里跑断了腿,可在连篇累牍的报道中无一例外地只被称为“在美国的朋友”轻轻地一笔带过。这更激发了我的创作欲望:就给俺这点儿笔墨… … 哼,你们不写俺自己写,早晚我得让你们知道,这“在美国的朋友”有多么的重要。这是后话了。
言归正传,八月初的一天,几个月以来的奔波终于有了成果。
那天晚上,刚回宿舍,就看到有人在门上贴了一张小纸条:有你的留言,分机二,第三条,请速查!
二号分机在地下餐厅,我赶紧跑下去,一听是来自芭芭拉的,依旧是她热情洋溢的风格,掷地有声:“吕小姐,我想你一定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 - 我本人现在也非常兴奋 - 经过努力,我们终于为薛小姐落实到一份奖学金,这意味着秋季学期她重回密执安大学成为了可能!
她的导师仍将是Sally Lubeck教授。对薛小姐的失而复得,Dr.Lubeck表示了极大的喜悦。当然我们处理这个事件的所有员工都持有同样的心情。
鉴于研究生院和外国学生办公室会要求薛小姐再补充一些个人资料,所以正式录取文件要稍等一段时间,请我们都坚持住。一旦审批结束,学校将通过国际邮件的形式发给薛小姐本人。
另外祝薛小姐的诉讼进行得顺利,我们希望法律能还她一个公平,也欢迎更多的中国学生申请我们的学校… … ”
留言我听了一遍又一遍,舍不得抹掉。怕被别人看见,脸朝挂着话机的那面墙不敢动,待悄悄忍回滚落的泪滴,才激动万分地转过身,看谁都美若天仙。
得知喜讯的舍友们也都非常兴奋,一个个过来跟我道贺,自然包括小克和小孙。小克俯身用力给了我一个拥抱,一瞬间我倒希望他不那么快就松手。他一定还记得在芝加哥遭到的白眼,我特想说我已经改变主意了呀,但话出来却变成周末请你喝酒。太阳导师既没动手也没动口,致以的是标准东方式的会心一笑,含蓄而真诚;我回馈以略微西化了的深情一撇,开心和感激尽在不言中。
我又迫不及待地通知了晓卉、老朱和老李等人,以及远在大洋彼岸的陈歌。
晓卉正忙着选修夏季课程,闻讯当即表示也不做什么project了,明天让老朱接我回去,她烙饼的伺候。说到这活儿,是晓卉的一绝,做的香软韧滑,在这西餐的世界,无异于故里家人。我亲眼见她把一对只以米饭为生的四川小夫妇,变得只要通知去老朱家吃饼就风雨无阻飞奔而去;晓卉擀面杖、平底锅上下翻飞,边上排着一溜客人的场景我也欣赏到过… … 但由于工序繁琐,晓卉这手艺也不经常显露了。如今赐我这个待遇,算是来自她的极大褒奖啊。
老李呢,除了会出谋划策,还有个好处,就是有一台传真机。为了经济,也为了便利,我和燕蔷方的大量信件往来,都是通过他放置于客厅墙角的银灰色HP吞进吐出的。不论是我传过去,还是陈歌传过来,他都热情地迎来送往,兢兢业业。在这个过程中,用他自己的话,叫完成了从谋士老李到门房老李的华丽蜕变。听到这个消息,老李高兴极了,说这意味着我可以光荣隐退了。
陈歌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什么特别,我见不到他的脸,应该是千言万语口难开了吧。为了稳妥起见,我们决定在燕蔷拿下正式签证之前,不论官司结果如何,也不向外透露这个消息,以防出现任何意外。
有意思的是,当我对芭芭拉致谢时,像以往数次一样,她却热情洋溢地感谢我,因为她有个有趣的逻辑:薛小姐有你这样的朋友,证明她也一定是个完美的人,我们不想失去她,你的努力使我们有机会重新跟她合作,当然要谢谢你。
老美赞美人、夸奖人是不遗余力的,把我说得心花怒放,头晕目眩,是真是假也不想去分辨,总之好听、爱听就足矣。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