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１） 催眠

王妃收到袖儿的通知，说她和文静，还有方若天，因为他们对地球的贡献，被江堰大学破格在没有完成学业的情况下授予学士学位。授学位的仪式将在三周后举行，由三区前执行官，江堰大学名誉董事王艾川主持，江堰大学校长为他们三人颁发学位证书。袖儿专门告诉王妃，方若天希望她和文静都能一起出席，特别是文静，因为文静的父母表示要来出席仪式。

王妃联系腾里措，腾里措同意她回地球去接受学位。她的新卡片也能联系未来海洋计划里的负责人，所以她也通知科里巴和兰博。科里巴对她表示祝贺，兰博则叮嘱她保重身体，如有机会去见见盖尔特。

王妃在思露星被赠送一个终身有效的电子消费帐号，这个帐号能让她在星球上指定的地方吃饭、购物和旅行，所有消费自动记帐，费用被共和国承担，但是不能提现金。思露星人也几乎不使用现金，都是电子消费。有鉴于上次身无分文的经历，在又一次回到地球前，她和文静悄悄商量该怎么办。

＂我不愿意去向腾里措要求做事有报酬。要寻找莫非斯和其他同伴，是特帝和我的要求，不是思露星人的要求。这所有的事，都是我在要求，真的难以出口要求有报酬。他们对我们挺好，房间里一应皆有。乘坐思露星飞船对我们永远免费，主要是在地球上的消费。这次是私人活动，酒店等恐怕得我们自己付钱。＂王妃对思露星人有一种感恩的心态。

文静把钱包找出来，数数后说：＂我留有部分方若天给的钱，但是恐怕不够花。妃，我们以后不能再免费服务，特别是你，我们到底得有收入才行。＂

王妃点头苦笑道：＂除了若天，谁能知道我们两个这么穷呢？联合区政府也是，白让我们代行领事馆的职责，一分钱都没给。我现在被捧得高，竟然不好意思开口要报酬。要是说到钱，恐怕我在同胞里的形象就会一落千丈。你被我连累，也跟着白干活。＂

＂要不问问袖儿，是不是学校邀请我们回去的？如果是，学校会不会提供住宿？＂文静想到这点。她于是联系袖儿，袖儿得知她们决定回去，很高兴，回复说对不起，忘了告诉她们，酒店由大学的名誉董事王艾川赞助，就在市中心的莲花宾馆，她们想住多久都可以。两人这下子终于放心。

两人带着特帝，搭乘来往于两个星球间两周一次的航班回到蓉都市。特帝没有带上他的腿，他见王妃因为他的腿在夜间睡不好后，就决定只在白天才装上腿。因为要坐飞船，他也把腿留在住房里。到达时间正好是周五早上，方若天开车带着泥鳅儿接到她们。他眼光闪动：＂很高兴你们都能回来接受学位，这样我就不显得孤单。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各区都在讨论，是否要把周末改成只有周六和周日。据说大毁灭前就是一周休息两天，思露星人也是。＂

＂思露星人这么聪明发达，还要一周工作五天，相比之下，我们太懒散。妃姐你怎么看？＂泥鳅儿支持修改。

＂这个嘛我真的不知道，但是你说得有理。＂王妃挪动身体坐进后排。

＂姐，你呢？＂泥鳅儿问文静。

＂我支持改，反正我不用再去学校读书，用不着这么多周末日子。＂文静边笑边说：＂一周休息三天是几百年前定下来的，特帝应该最有发言权。＂

特帝从包里把头露出来：＂大毁灭后的最初年头里，人类就没有休息日，天天都得为食品和水工作。稳定下来后，才开始一周休息一天，但是像曹雨这样的大忙人，几乎就是天天工作，偶而休息一天或半天。什么时候定的一周休息三天？＂

特帝这一问把大家都难倒，车里没有人知道这一周休三天的日子是从什么年代开始的。

＂你们住哪里？有没有订酒店？＂方若天问，他启动汽车。

＂有订，在莲花山庄，是王艾川老执行官赞助的。＂王妃接着说：＂鳅儿，现在是周末，你房间有空床没有？我们想回学校住一晚，重温往日时光，明天再去莲花山庄。＂

＂有啊，同宿舍的同学回家去了，正好有一间空床。＂泥鳅儿住的是两人间。她说完看见王妃似乎在犹豫，抢着说：＂王妃姐和姐你们睡床上，我睡沙发就好。我房间有一个沙发，我个头小，刚好。＂

＂学位授予仪式在下周一，你们明天有什么安排？要是没有，我带你们出去兜风。＂方若天提议。

＂好啊，反正我们也没事，这次回来就是想好好休息。＂文静同意。

方若天帮她们把行李搬到泥鳅儿房间后，突然心有所动，便说：＂我也去找间宿舍住住，也来重温一次。等会我们一起在校园里走走。＂

王妃正在从箱子里取衣服，闻言抬头，脸露微笑。

方若天走到泥鳅儿宿舍楼房外面，往右一拐，走进旁边的另一栋四层楼高的宿舍楼。他以前住在这里的四楼，房间号405，也是双人间。他在楼梯里轻快地跳跃，几下子就窜到四楼。他在405号房门上重重地敲几下，不一会门被打开，一个男生站在门口睡眼朦胧地问：＂敲这么大声干嘛呢？＂

方若天发现自己不认识他，便问：＂请问阿格来提在吗？＂

＂他一早与他女朋友出去了，＂那男生回答。

＂他回来后请帮我传句话，就说他以前的室友今天来过，多谢。＂

那男生说好，看见方若天离开，关上门，嘟噜：＂好好的梦被吵醒。＂

方若天慢腾腾地走到楼下，楼前有石头做的凳子，他站在石凳子前左右看看，周围不少大树，向天空伸出光秃秃的手，似乎在抗争，也似乎在乞讨。他工作一年多来，一直很繁忙，难得有时间注意周围的风景。他盯着那些树枝看一会，慢慢坐下，脑袋里冒出个想法：天本来就是空的，无法刺破，也无法撑起。他这样想后，心中竟隐隐有点遗憾，仿佛有所失去。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时不时身边有人经过，他一动不动。

＂这不是方若天嘛？你回学校来看看？＂一对路过的男女学生走过时，男生认出他，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们互相认识，曾在一起选修几门课。方若天站起来回答：＂洛桑你好，我送同学过来，坐在这里等。你今年毕业吗？＂

＂对啊，我今年毕业。方若天，听说你现在政府里官做得大，有没有什么好职位帮我推荐推荐？＂

＂请你把简历给我，我帮你留意。＂

洛桑旁边的女生发问：＂你就是那个方若天？你真的好运气，这么年轻就做到三区的部长。我听说下周一学校要特别授予你学位，你都不用再读书再考试。＂

方若天被说得有些不安，他看向那女生，一头短金发，戴一副眼镜，脸蛋挺好看，很精神很自信的样子。洛桑得意地介绍：＂我女朋友简德，学校名人，她成绩特别好，全A，已经有好几家公司给她聘书，年薪都不错。但是她在等另一家公司的聘书，思露星人的，她想去那家公司。我就想去政府部门，安定稳妥。＂

方若天左右看一眼后说：＂公司工作挺棒的，收入高，也特别需要像简德这样优秀的人。恭喜你简德。＂

＂你在等你的老乡王妃和文静？她们回来接受学位？＂简德留意到方若天的神情，她很自然地猜到是怎么回事。

＂是的，我陪她们一起回校园走走。她们在文静的妹妹处，我在这里等她们。＂

＂我知道她妹妹文笔好，一来学校就想竞选文学社的社长，以为自己会写几首诗就真的文笔好。我看她诗就写得不怎么样，我都怀疑她抄袭别人的，小小年纪哪来那么多爱啊情的。那些人都瞎了眼，还真选她做社长，一窝蜂地捧她，我看不惯，一气之下就从文学社退出来。＂简德的声音高昂起来，频率有些尖。方若天惊讶地看着她，感觉这话不应该来自她那张自信好看的脸。他一向涵养好，声音平静：＂我没有读过她的诗不好评论，但是文学社的人应该都喜欢文学诗歌，有鉴赏力，既然多数人都喜欢她的诗，那肯定不错。＂

＂哎呀，你哪里懂！文学社里多数人是来看热闹的，只有少数人懂。年轻人喜欢读那些谈情说爱的诗，被她迷惑。我的诗比她的有深度得多，只是大家读不懂。＂

洛桑在一旁恭维：＂简德不单是全A，还是足球队长、网球队高手、乐队小提琴手，她说的没错。＂

＂哇，你真的多才多艺！不过每个人的才能不一样。＂方若天真心认为她有才能。他这时看见王妃、文静和泥鳅儿走过来。泥鳅儿瞧见简德，脸色一变，停下来，拉着她姐姐的手，不让文静再走近。王妃没有注意到身边的动静，离方若天还有十步时停步轻声喊：＂若天，我们走吧，在校园里逛逛。＂

洛桑和简德背对着王妃，听见声音双双回头。＂哎呀，这位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妃，幸会幸会。＂简德大声嚷嚷。

王妃不认识简德，她在学校里时并不活跃，也不关心周围的事。她以为简德是方若天的同学，真心要认识自己，便接着往前走。她这时注意到文静姐妹没有一起走过来，但没有在意。她走到简德面前，向简德伸出手：＂你好，高兴认识你。＂此时简德心中一团火烧起来。早先方若天不认识她已经让她有点不开心，但方若天是个男生，在学校里时默默无闻，她不大介意。她看见不远处的泥鳅儿，很显然泥鳅儿不喜欢自己，她心里有点不舒服。而刚才王妃的话说明她并不认识自己，这让她的自尊心受到极大挫伤。简德认识王妃，虽然两人从来没有说过话，但她知道学校里学生间对王妃的流言。她突然脸色一变，没有握手，恶狠狠地说：＂别以为自己就真有王妃的命，你受得了吗？＂她说完拉着洛桑就走，没想到方若天大喊一声：＂你放肆！＂他冲到洛桑和简德面前，脸色因愤怒变红，直盯着简德的双眼。

＂我说句话不行？惹着你了不成？你身为政府高官，还想施加暴力不成？你和她什么关系？＂简德根本不怕，她也直盯着方若天，大喊大叫。

王妃赶紧抱住方若天，柔声劝道：＂我们走吧。＂这时泥鳅儿冲上来，怒喊：＂妃姐就是有大富大贵的命，气死你！＂

王妃一手推一人，把泥鳅儿和方若天推走，文静也过来拉住泥鳅儿。身后传来简德对洛桑的骂声：＂你人高马大，看见自己女人受欺负被威胁，屁都不放一个，你还算是个男人吗？＂

＂若天，请你等一下。＂洛桑的声音传来，不温不和，甚至有点紧张。

王妃把两人猛推一把，自己返转身，直面简德和洛桑，面带微笑：＂这都什么年代，谁能有王妃的命？你要是认为我的命好些，我与你换。＂

＂你不过就是碰巧罢了。要换着我，做得比你好百倍！＂简德气哼哼地对王妃嚷嚷，她的声音没有以前高。王妃一直心平气和，这让她也不好意思大声咆哮。这时旁边经过几个学生，中间有人停下来，好奇他们在争吵什么。

＂我祝福你很快就有这样的机会。＂王妃说完转身离开，走到方若天的身边，方若天眼里有层薄雾：＂小时候我没有为你挺身而出，我很内疚。＂

＂不要想她。我们去吃午饭吧，若天你请客哦，我们都是些穷妹妹。＂王妃的声音很柔和。

可口的午饭让几个人很快就把刚才的不愉快忘记。午饭后几人在校园里闲逛一阵，最后来到王妃的雕像前。王妃绕着雕像转一圈，高兴地说道：＂你们看，我的烈士像没有生死日期，说明当初就知道我死不了。＂大家都笑着同意。他们于是开始在这里摆拍留影。王妃这时想起特帝，她想让特帝出来一起照相。她把背包转到身前，感到有点轻，包口大开，哪里有特帝？

王妃吃这一惊，脸色煞白。四人连忙附近寻找，没有特帝的影子。许多念头在王妃脑里闪过，其中一个最为清楚：曹珍妮也曾丢失特帝！她回忆说：＂从鳅儿房间出来，我记得特帝还在包里的。会在哪里丢呢？＂

文静安排任务：＂鳅儿你赶紧跑回房间去看看，若天你去餐馆找找，我和小妃把我们走过的地方再走一遍。等会在这里碰头。＂

方若天边急走边拿出一张卡片开始打电话。思露星的科技公司已经在地球发展通讯网络和设备，第一批在地球上通用的智慧卡刚刚开始使用，虽然价格高，但很受年轻人欢迎。方若天拨通他们用餐的饭馆，着急地问：＂你好你好，我们中午在你处吃的饭，一男三女，坐在靠窗最里面的那一桌。我们有个东西丢了，就像一个玩具，不知道你们有没有看到？＂

＂没有人说捡到任何东西。你可以来看看，我们没有看见。＂对方回答。

泥鳅儿最先回到雕像处，她站在那里想：是不是简德把特帝偷走了？嗯，很有可能。她不知道简德住哪里，就只好在校园里走来走去，四处张望，寻找简德和洛桑。她走了一大圈，碰见文静和王妃，都没找到特帝。三人垂头丧气地回到雕像前，方若天也在那里，也没有特帝。王妃想起来腾里措也有给特帝一张联系卡片，做为备用，以防她再次丢失她的卡片。她急忙拿出自己的卡片，边呼叫特帝的卡片边说：＂不知道在地球上能不能用。＂

传来特帝的声音：＂王妃你好。＂

＂你跑哪里去了？＂

＂我被从包里掉出来，就顺便去忙了会。＂

＂你忙什么？你吓得我们半死！＂王妃轻骂。

＂我能忙什么？还不都是听从你的意愿。你们在哪里？告诉我，我自己过来。＂特帝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兴奋。

方若天没能找到一个地方留宿校园，他开车回自己的住所，约好第二天一起出去玩。洗漱完毕，三个女生各自上床睡觉。王妃请特帝自己关机留在包里，因为怕泥鳅儿晚间睡觉不习惯特帝的存在。她很快入睡，半夜被击打窗户的雨声惊醒。她静静地听，雨声密密麻麻，但她慢慢地似乎可以分辨每一滴雨的声音，所有的雨声都不一样。她最初只能听见和分辨击打在窗户上的雨声，但是渐渐地，她能听见和分辨更远处的雨声。她感到惊奇和喜悦，从心地里冒出一个念头：这世界上还有谁如我一样能分辨每一滴雨的声音？这个念头让她的心如棉花般被弹动一下。雨声暂时小些，从窗户到远处一层层低下去，给她一种渐行渐远的幻觉，仿佛故人离去。她不由想，它们的生命如此短暂，只能说一个字，也许它们没有把话说完，留下很多遗憾。她这时方才感到胸口吃紧，呼吸困难。她来不及反应，巨大的海流已经冲破胸腔，疼痛万分，她立时昏迷过去。

阿兹列在旷野中快速奔跑，只有这样的奔跑，才能让他减轻痛苦。莫非斯已经离去五十年，他在三月里离去，于是每一个三月，阿兹列就有几天没有办法做任何事情，只能不停地奔跑。天空下着大雨，密密麻麻，但他已经能分辨每一滴雨。他细数每一滴雨，而每一滴雨，似乎都在提醒他，那是一句遗憾，一句永远没有机会说出来的遗憾。跑着跑着，阳光照在大地上。跑经过一个湖时，他停下来看阳光在水面的荡漾，也看自己在水里的影子。水面在他的长时间凝视下发生变化，按照他的意想变化成一面镜子，上面出现一行字：时光在镜面折断，而我仍拿着回忆擦拭。

镜面破碎，水波再起，阿兹列把手指伸进水中，一阵书写，水里出现字的痕迹。他写完后把手在水里重重划拉一笔，那些字痕立即游动起来，慢慢朝湖中央游去：

亲爱的，我要告诉你

我一直在怀念

但是，有些目的地无法抵达

比如，往事

他于是开始回忆，他和莫非斯在一起的日日夜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