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咚,咚叮叮…”左手就像捆了块石头,总也跟不上右手,她左手用力在琴键上重重砸了下,琴键没发出任何声音…
“…弹得真好…”罗姐的声音像阳光般切进来,高雪盈一下就醒了,前排座位窗户的遮阳板提起一半,北太平洋灿烂的金色阳光就在眼前。
儿子枕在她左臂上睡得正香,小鼻梁随着他轻捷的呼吸上下翕动,嘴角微微翘起,想是在梦中又得到了可心的礼物。她低头用鼻尖蹭了下儿子潮热的头顶,顺便又亲了亲他,儿子继续睡着。
左臂已经麻木地没了知觉,她用右臂抬起儿子头,轻轻放在自己大腿上,见他仍旧睡得很沉,放心地抬起左臂,小范围地前后晃动,慢慢感觉好些。再看右手心里的绿色折纸玫瑰花,被她在手心团成个小小纸团,她叹了口气,伸出左手,慢慢整理手心的绿色玫瑰花,一瓣一瓣地,玫瑰在她手心缓缓绽放开来,带着纸张原本的绿色凹凸,白色云朵,外加被她无意揉捏出的皱纹…这朵花,是罗姐…罗姐…这万米高空,该是此刻距离罗姐最近的地方…
她抬起左臂遮住眼睛,靠向后仰的座位,她不想在陌生的地方让完全不相干的陌生人看到她的任何失态。
“请问,你是不是不舒服?”隔着座位的霍爷爷低声问。
高雪盈吸下鼻子,咽了几口唾液,快速压下唇齿间浓重的酸涩,缓缓放下左臂,却没敢立刻看霍爷爷,压低声音,“我没事。”
“这一趟10多个小时,还带着孩子,累了吧。”
她扭过头,微弱的光线里,霍爷爷坐得笔挺,正关切地看着她。
“坐这么长时间,您也累了吧?”
“还好吧,跟年轻的时候是比不了了。”
“我看您状态不错,我到您的岁数肯定达不到您这样。”
“小姑娘,事情不能光看表面!”
听霍爷爷叫她小姑娘,高雪盈噗哧乐了,“我可不是什么小姑娘了,我儿子回去就上小学了。”
“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姑娘。”
她想想,又了笑,小姑娘,小姑娘…人要是永远只做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该多好。
“你在L市住多久了?”霍爷爷问。
“差不多十年了,我出国就住L 市,搬过几回家。”
“听说你们冬天很冷啊!”
“除了温哥华,这里的冬天都一样冷,下大雪,白天平均零下10度,夜里更冷,有的城市比我们还冷,最冷的据说夜里有零下40-50度。”
“这么冷的地方,还总被评为世界最宜居住的地方,我实在不能理解评委都是什么标准,他们自己住哪里?两极还是赤道?”
霍爷爷真挺幽默,她又笑了,“您要是当评委,肯定会公平些。”
霍爷爷没笑,嗯了声,“我尽量吧!你能在L市住这么久,看来这个城市除了冷,还是有吸引人的地方啊,你愿意跟我说说吗?我从前没来过这里。”
“我爸来L市住过一段时间,他说我们除了住的比国内强,其余的就是国内县城水平…可能每个人看法不一样…这里人口少,教育和就业压力没有国内那么大,虽然本地机会不能和美国比,要是想去美国,不论上学还是工作,也没有那么难吧…”
“哦,我懂了…这里华人多吗?我听你说有中文学校,看来华人应该不少。”
“我刚来的时候,华人不是很多,现在人多了,当然不能跟大城市比…我周末在中文学校教课,这几年,眼见着来上课的孩子越来越多…中国人重视教育,我们这些新移民向上走的空间有限,感觉到他们…”她指了指在怀里酣睡的儿子,“…到他们四五十岁的时候,应该会是个美好的新世界!”
“做母亲的能对自己孩子的未来这么有信心,是件好事!”
儿子的头在她腿上晃了晃,她用左手拢住,问霍爷爷,“我听您英语说得特别好,在这边住过吧?”
“前些年我在美国住过一段时间…你说你在中文学校教课,你们怎么教孩子学中文的?用什么教材?”
“别的学校我不知道,我们学校的老师都是从前在国内教语文的,用的也是国内的学校教材,孩子跟着学下来,听说读写还是能掌握点,您在国内教书吗?”
“教书谈不上,我这个年纪,也就是跟年轻人聊聊天,小姑娘,你在中文学校教什么?”
“我教孩子们下围棋。”
霍爷爷眉梢微微抬起来,“没看出来…感觉你们不光是教孩子读书写字,也在传播文化啊!”
“当然,我们校长说,认识文字是基础,学习文化才是根本,除了中文课,我们还有音乐舞蹈围棋书法画画。”
“哦,好好!”霍爷爷说着,长长地嘘出口气。
无意中提到罗姐,高雪盈的心绪又低落了,她没看见霍爷爷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口气,再深深地又吸了口气,眉头比刚才皱得更紧了。
叮咚一声铃响过后,机舱里的灯渐次亮了,最后一餐后就抵达目的地。
高雪盈眼疾手快地遮住儿子眼睛,顺势把他搂进怀里,怕他被突如其来的铃声和灯光惊醒,Brandon 在她怀里转了下头,把脸埋在她怀里继续睡,她这才松了口气。儿子要这时候被吵醒,不知会跟她提出怎样的要求,马上就到终点,她再坚持坚持飞机就降落了。
刚坐好,她觉察到霍爷爷的视线一直注视着她,异常关注的感觉,她侧过头,看着霍爷爷。
霍爷爷的视线没有躲闪她,依旧用探询的目光直视着她,停顿片刻,问,“这一路上,我看你没怎么吃饭,也没怎么休息,一直照顾着孩子。”
“我就这一个孩子,可能有点娇惯吧。”
“跟孩子多少没关系,我是说你这种不怕辛苦的态度。”
她想问霍爷爷,还记得您当初是怎么当爸爸的,想到她早些时候说霍爷爷应该是个好爸爸,霍爷爷脸上立刻消失的笑容,高雪盈斟酌了下,小心地说,“我不知道别的妈妈怎么想,对我来说,为了他,不论做什么我都愿意。”
霍爷爷喃喃地重复着,“都愿意,都愿意…”然后收回目光,闭上眼睛,靠回座椅,更深地皱紧眉头。
她想了想又补充说,“我想大多数妈妈都是这么想的,您看,离婚的时候,大多数妈妈都是必要孩子,可以不要财产。”
霍爷爷呣了声,没再接着说下去。
空乘来送饭了,霍爷爷说不吃,她也说不吃,跟霍爷爷一样,只要了杯热茶。霍爷爷见她搂着孩子,就把两人中间的小桌子支好了,让她把茶杯放在中间。
“您不饿吗?上一顿我还吃了两口。”
“岁数大了,没胃口,吃不下东西,你们这里中国食品好买吗?”
“这两年还不错,有团购加上中国超市多了,有位大姐跟我说过,她们当初来的时候,杂货店还不如国内县城的水平。”
“那得是二十年前了吧?”
“差不多吧。”
“唉…”
“您来这里探亲,住的时间长吗?我们这里九月份就开始冷了。”
“不长,看看就走,住不了多久。”
“哦!”
“你们这里九月份就冷了,冬天很长啊,你们都怎么打发时间?”
“我们孩子小,周末围着孩子转,节假日朋友们聚聚,其实还是挺热闹的,当然跟国内没法比。”
“单纯的比较没有意义…”
空乘送完饭,霍爷爷站起来,他向前向后地来来回回慢慢走了几趟。
Brandon原本蜷缩着腿睡觉,霍爷爷离开座位,他的小脚不知不觉慢慢伸直了。
高雪盈靠在椅背上,在飞机螺旋桨轰轰的声音里,又伸开手掌,看着手里小小的绿色玫瑰花,渐渐出神。
叮咚,铃声又响了,机长报告很快就要降落了,让大家回到座位上。
高雪盈没来得及遮住儿子耳朵,Brandon 一下就醒了,他兴奋地一骨碌坐起来,“mommy we are finally home!”
她摸了摸儿子的头,“我们到家了,儿子。”脸上却没有一点回家的喜悦。
Brandon和高雪盈换了座位,想要看飞机降落,她坐在儿子的座位上,发现霍爷爷已经在过道里站了好一会了,觉得自己太粗心和失态了,“对不起,让您站半天了。”
霍爷爷坐下来,整理了下外套,不在意地说,“我坐了一路,站会儿活动活动,别在意,小姑娘,你这一路带着孩子不容易。”
“下了飞机有人来接您吗?”
“我已经租好车了,这里不大,很好找…一会儿孩子爸爸来接你们?”
“是,您出门在外,多保重!”
“都保重!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