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姐从外卖大碗里又给自己盛了半碗芋头粥,握着汤匙搅了搅碗里的粥,低声说,“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当年你大伯他们和N国棋手打擂台赛,围棋有多热…很多不会下棋的人都要学棋,以后好为国争光…”罗姐扑哧一笑,又接着说,“…那真是个令人难忘的时代,好像每人都有个伟大的目标要去实现似的… ”
大伯成名那年高雪盈还没上小学,她只记得那时爸爸不像以往总带她去大伯家玩,说是大伯很忙…爸爸妈妈好像总守在刚买的彩色电视机前,跟她抢动画片看…后来再去大伯家,她得到了一件最漂亮的裙子,大伯说是从外国特意给她买的,她至今还清楚地记得,那条裙子是粉色的,上面有一层又一层的花边,她穿着裙子走在街上,所有人都看她,总有人问她裙子是哪里买的…
“从前我几乎不会下棋,那时候围棋那么热,我身边的人都在学…我自然也跟着学…下得不好,估计不用半盘就输给你了…”罗姐抬起头,看着高雪盈,眨眨眼,俏皮地说,“像今天这样,偶尔应个急没问题,我知道自己的水平,平日哪敢跟你们这些高手提我会下棋。”
高雪盈没想到罗姐还藏着这样的秘密,打趣说,“罗姐,如果你下棋跟你写字的水平差不多,估计输棋的人是我。”
罗姐听了,开心地哈哈笑,笑过之后,说,“雪盈,你太可爱了,我好久没遇到像你这么可爱的小朋友了。”
水开了,高雪盈用天青色小茶壶沏了壶普洱,端到桌子上,又从厨柜里拿了几样干果和小点心,一一放好。
“对不住啊,罗姐,我这两天没出门买东西,家里就剩香蕉了,咱俩凑合吃点这些吧。”高雪盈说着,把干果袋子推到罗姐手边。
罗姐从袋子里捻起一粒开心果,用力掰开外壳,取出果粒,慢慢放进嘴里。
高雪盈看着桌上的干果和小点心,一点胃口都没有,只有牛肉粥好像还能入口,她又给自己盛了一碗,再喝了半碗粥,才觉得自己从头到脚像刚被仙女点醒的木偶皮诺邱,终于具有了人类的思维。
“罗姐,我这脑子好像才活过来,你刚说这粥是Tina 带过来的?”
“我跟潘姐说你不舒服,潘姐就给你盛了两种粥,让Tina 顺便送过来…我来你这里,学校那里也得有人看着…这点小事,你别放心上,潘姐说Tina喜欢跟你聊天,上大学这一年变化很大…人跟人之间有时候真要讲缘分,有的人认识一辈子其实彼此并不了解,有的人一面之缘就能说心里话…Tina 跟我说,认识你,知道了女人应该活成什么样子… 也许在Tina 眼里,你才是她人生的榜样…对孩子来说,人生有榜样,才会懂得努力去追求…年轻人总要看到人生的亮点和光明才好…”说完,又捻起一颗开心果,用力掰开坚硬的果壳。
和罗姐认识以来,这是高雪盈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带着明显灰色调的话…也许罗姐对Roy 的事什么都知道,却无能为力…也许罗姐对Roy 的事什么都不知道,更无能为力…也许…高雪盈不知道下面的话该如何接下去…若说潘姐不是个好榜样…在外人看来,罗姐可是什么都有,却说她自己不是个好榜样…人都是这样吗?没得到的永远是最好的?
罗姐见高雪盈喝完粥,拍拍手手里的果屑,站起来,“感觉好点了没?雪盈,带我参观下你的新居吧。”
高雪盈扶着桌子站起来,“我感觉好多了,来,罗姐,我带你看看。”说着,先离开餐厅,向客厅走去。
客厅布置得很简单,除了电视机,只摆了一组线条简洁的灰色绒面沙发,墙角放了两盆高大的绿植。
果然,罗姐进到客厅,就被墙上的条幅吸引住,她站在沙发前,一瞬不瞬地看着条幅,轻轻念出声,“信近于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你大伯是真喜欢你啊,雪盈,中国人自古最看重‘礼义信’,你大伯希望你不论走到哪里都别忘了。”说完,扭头冲高雪盈一笑,落地窗外的一抹斜阳远远扫在她眼角,眼角的皱纹像朵初绽的玫瑰。
看过这幅字的人不在少数,唯有罗姐几乎刻复了大伯的原话,高雪盈听了,心里一暖,接口说,“回头我打电话告诉我大伯,说你跟他说的话分毫不差。”
罗姐笑意更浓,“你大伯肯定会说,哦,就是那个跟大李一起来的冒冒失失的小丫头吗?这么多年了,她还记得中国字怎么写吗?”
高雪盈拉着罗姐在沙发上坐下,“罗姐,我还从没听你说过你采访我大伯的事,今天有空,跟我说说呗!我大伯从前的事他自己都很少提,我知道的估计还不如你多呢!”
罗姐面对着落地窗,跟高雪盈一起陷进柔软的双人沙发里,膝盖挨在一起。
罗姐一只手被高雪盈握住,伸出另一只手盖在她手背上,轻抚几下,抬眼看向落地窗,瞳孔有片刻不动,之后看向她,眼里有丝羞涩,抿了抿嘴唇,低声说,“你现在知道你大伯有多低调了,当年,如果不是发了通稿,估计连你们这些家里人都不知道你大伯那段时间做过什么大事… 别的棋手好说歹说都接受了采访,你大伯坚持说,自己虽然赢了两局,毕竟最后还是输了,无论如何不愿意接受采访…报社领导没办法,只好找到我师傅…我师傅酷爱书法,和你大伯是老朋友,只好接了任务去找你大伯…那时我刚参加工作不久,对什么都好奇,就求着师傅一定带我去,为了这次采访还特别突击学了几天围棋…”说到这里,罗姐笑得垂下了头。
高雪盈记得很清楚,当年大伯的书房是他们家里最大的房间,屋里四白落地,墙上空空荡荡的,连幅字画都没有,只有书柜正中摆了张小小的、特别镶在深红色镜框里的照片,懂事后她才知道,那是擂台赛结束后,所有参赛人员,包括教练、棋手、陪练和随队医生在内的全体人员的大合影,年幼的她要一张张脸细细看过才知道大伯站在哪里。
“…那年,秋天了,天还很热,我跟师傅一早出门,坐了半天车,终于到了你们J市…我记得那时你大伯住在棋院后面的家属楼里,好像是顶楼,我们背着相机,爬啊爬,气喘吁吁地爬到顶楼…你大伯穿着大背心,手里拿着纸扇给我们打开门…去之前我见过你大伯的照片,照片上你大伯穿着西装,不苟言笑的,谁知见面居然是这样打扮,像门口看人下象棋的普通人,哪有一点国手的样子…师傅进门就说 ,你大伯架子大,非让他亲自找上门才行,你大伯说,想见师傅,又懒得出门,才想了这么个主意…两个人就一直在开玩笑,没聊一句比赛的事,我在旁边着急了,悄悄跟师傅说,咱们是来工作的,不是来聊天的…结果你大伯听见了,跟我说,师傅一直在采访他啊…说完俩人就笑,我在旁边脸都红了…他们从下午一直说到你大伯母下班回家…你大伯母回到家,就跟师傅说,晚上吃酸汤面…”
听罗姐说到酸汤面,高雪盈满口生津,“罗姐,你这一句酸汤面把我的馋虫都勾出来了,我恨不能现在就吃上大伯母做的酸汤面!”
罗姐咯咯地笑,“别说,这一提酸汤面,我也馋了…我记得你大伯和师傅两个人都爱吃,一气吃了大半锅,后来你哥哥们回来,你大伯母又给他们另做的饭…吃完饭,师傅让你大伯换了衣服,给他照了几张照片,俩人又接着聊起写字的事…师傅跟你大伯说我的字写得不错,让我给你大伯写几个看看…我当时哪知道你大伯字写得那么好,一点没客气,当场写了几个字…你大伯当时还夸我,让我好好练,以后一定会有所成…还写了几个字送给我…我还记得拿着你大伯写的字,左看右看,觉得确实比我写得好,也就那么一点点吧…”罗姐说着,抬起手,大拇指和食指几乎贴在一起,笑眯眯地跟高雪盈比划。
渐浓的斜阳下,罗姐脸微微地红了,没想到从来谦逊低调的罗姐居然有那样骄傲的青春时光…
“…那天,师傅跟你大伯一直聊到夜里,我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才知道师傅有那么多故事,你大伯经历过那么多的磨难…也是在那天我突然明白了,外人眼里的人物也是普普通通食人间烟火的,他们能获得成功,大都是他们自己成就了自己…雪盈,采访你大伯的事到今天我还记得这么清楚,是那天从你大伯身上明白了这个道理… 后来我也采访过很多知名人物,但我从来都把他们当做普通人,从普通人的角度,更容易发现他们身上泯然众人的闪光点,从闪光点入手,就能抓住他们成功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