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点半，参加所庆的贵宾陆陆续续地离开，辛夷跟着冯涛律师一起，殷勤地把各位贵宾们送到楼下，上了车，目送他们离开，才上楼回办公室。

冯涛律师是高级合伙人，在律所B大毕业的年轻律师里，被一众师弟师妹尊称为“大师兄”，冯涛律师很喜欢这个称呼，关键时刻常对师弟师妹们施以援手。

“辛律师，今天你也累一天了，不会又加班到半夜吧？早点回去休息啊。”冯涛律师左右伸了伸肩膀，上上下下地举举胳膊，像平时一样紧张了整个白天，晚上他几乎没吃饭没喝水，一直抻着笑脸应酬，这种日子，偶尔一天还行，天天这样，他可真受不了。

“冯律师，你回去休息吧，下午你跟我说的备忘录基本搞定了，明早上班你再看，来得及。”

“明早上班？明天是周六啊！”

“大师兄，这周调班，明天补十一的假。”

冯涛律师敲敲头，“瞧我这记性，今天这一天闹糊涂了，我都答应儿子明天去公园，这下又得说话不算数。唉！当了家长，身不由己啊！”

辛夷笑笑，两人进了大堂，看见营业的24小时茶餐厅，辛夷想起个人，“大师兄，我怎么没看见闻律师和耿总他们出来啊？”耿逸飞按级别归闻律师接待。

冯涛律师挠挠头，“他们这会在餐厅包房吃饭呢！”

“不是来了先吃饭吗？难道还给大老板们特别加个夜宵？”辛夷笑问。

冯涛律师按下电梯上行按键，说，“来，辛律师，累一天了，第一次跟着大师兄出场面表现不错，大师兄给你科普下咱所的潜规则，放松放松。”笑了笑，“赵老的履历还记得吗？”

年高德懋的赵敬贤律师是律师界的传奇人物，也是律所的五位原始合伙人之一，他的履历和事迹完全可以从教科书上找到，在B大上学的时候，辛夷听过赵老做的专题讲座。

辛夷点点头，“赵老的履历我都能背下来。”

“好，咱所除了于律师情况特殊，剩下段主任，闻律师和刘律师，他们和赵老的联系点在哪里？这算考题啊，电梯到办公室之前必须答出来。”冯涛律师说完，率先迈进电梯，按下26层的按键。

圈子里关于他们律所有很多传闻，虚虚实实的，辛夷来律所后每月一次的全体会上，已经知道了很多答案，但既然冯涛律师说是潜规则，肯定不是全体会上能当众说出来的。

除了赵老，辛夷对闻律师的经历最熟悉，赵老和闻律师的共同点有很多，比如人生经历都比较坎坷，都有在大学任教的经历，都有出国留学的经历…他们的联系点…对…刘律师也是…耿逸飞也是…段主任好像也是…甚至…

电梯指示15层时，辛夷说，“赵老和段主任，闻律师，刘律师都是美国E大的校友。”

“回答正确。”冯涛律师指了指楼上，“现在楼上包房吃饭的都是E大校友，明白了吧。”

美国E大法学院在全美一直排名前5，其他专业的排名也差不多水准，这种大规模聚会之后小范围的校友聚会，才是黄金般的人脉。

 “咱所的潜规则就是，要想升的快，E大镀金不可少！”冯涛律师说完，电梯正好到26层，门开了，律所金光闪闪的招牌正正显现在两人面前。

“多谢大师兄指点。”辛夷说。

“要不是岁数有点大，我也想出去镀镀金，是不是E大不要紧，我觉得吧，未来到你们这一茬，海外镀金是晋升的必要条件，现在你明白了吧，辛律师！好了，早点回去休息，明天见！”冯涛律师说完，直奔自己的“商务套”：能看见部分街景的大办公室附带没单独分开的小会议室。

辛夷回到自己的小办公室，忙到11点，才算把手头所有的事处理完，收拾好东西，出来一看，诺大的办公区里除了几个小隔间里还亮着灯，已经没什么人了，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也许是所庆的缘故，大家都没心思继续干活了吧。

辛夷坐着电梯下来，走出大堂，进了24小时茶餐厅，这一整天，她好像都没好好吃过饭。

小翟依旧热情地招呼她，辛夷点了碗鲜虾云吞面。

小翟先给辛夷倒了杯茶，见她端起茶杯皱着眉低头喝茶，原本想闲聊几句的念头立时没了。

辛夷双手握着玻璃茶杯，看着杯子里浅褐色的茶，和自己被茶色染过的手心，刚刚和冯涛律师聊过的话又在心里过了一遍。

于很多人来说，“知识改变命运”也许是一句空泛的理想主义口号，可对辛夷，真的是命运对她的青睐和祝福。

假如当初她没去小镇跟着爷爷读书，也许今天她会和小翟一样，在某个餐厅里打工。不能说小翟这样的日子不好，但她有机会站在顶楼和精英四顾聊天的时候，她更愿意付出刻苦的努力去得到能站在顶楼的机会。

假如她当年没能考进B大法律系这样全国顶尖的学校和专业，她也就没机会进全国顶尖的律所，认识赵老、闻律师、于律师和刘律师一众只在教科书里才会出现的人物，更别说还有雅欣和嘉伟这样命运与她最好的馈赠。

假如今后她就这么继续下去，也不是不行，可她拼命努力了二十多年，终于能站在顶层陪人聊天，为什么不再拼一拼，不仅仅是站在顶层陪人聊天，而是能和精英们一起坐下来说话？

冯涛律师刚才的指点，她从前不是没想过。嘉伟去世后的那些寂寂长夜，她是靠读枯燥的专业英语熬过去的，E大的法学硕士科目，只需要学习一年时间，不但可以开阔眼界，还能在她原本就耀眼的履历上再添金光闪闪的一项，这是律所多少年轻律师梦寐以求的。而她今年刚好达到E大入学要求的工作年限，这些年她省吃俭用攒下来的钱，差不多够支付一年学习的所有费用。所以，所以，她完全有机会再拼一次，试着再次用知识改变命运。E大的申请，她现在就可以开始准备，先跟闻律师透透风，保证学完回来继续工作，能得到闻律师的支持，就等于成功了一半…若是足够幸运，明年9月她就可以去E大读书，回来一年之后，就符合晋升初级合伙人的资格，这样下去，不用等到冯涛律师的年纪，她就能做到高级合伙人，就能在未来所庆的时候，和其他E大校友们一起坐下来，说话。

这一切，好像她坐在颠簸不已的独木舟上，经过漫长的急流险滩，缓下来，猛然发现独木舟里剩下的食物恰好够她在经历下一段历险前吃顿晚饭，她有三分庆幸，三分对前路的忧虑，和…

唉…嘉伟…要是嘉伟还在该多好，此刻他肯定会夸奖她今天努力得来的一切，为她骄傲，支持她为未来所作的所有的努力…

她今天站在顶楼，和嘉宾们聊天的心情，听完冯涛律师的指点，她特别想找人聊聊天，说说过去，说说现在，说说她对未来的种种设想…

 11点半了，雅欣要么在实验室给老板干活，要么刚回宿舍休息，还是别打搅她了…这种在迷茫的前行路上，无人能分享的感觉，才是真正的孤独吧！

“咚”地一声，冒着热气的云吞面放到辛夷面前，浓厚的鸡汤，翠绿的菜心，卷曲的面条，透过薄薄皮能看见红色虾肉的云吞。

“饿死我了，你这碗先让给我行吗？”辛夷惊喜地抬起头，见耿逸飞正在她对面坐下来，面带着疲惫，但明显精神很好。

辛夷把云吞面推到耿逸飞面前，“你先吃吧，我不饿，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走啊？”

“嗨，这不越说越来劲，越说越晚就到现在了，饿得我这油门都没力气踩，说了你都不信，这一晚上我就喝了两杯水。”说完，耿逸飞端起碗，喝了一大口汤，放下，跟小翟说，“不错，哎，劳驾，再来份一样的。”

小翟问，“看您饿得这样，一份面够吗？”

耿逸飞还没开口，辛夷说，“那再来份素煎饺、一份小笼包和一份炒素菜，行吗？”问的是耿逸飞，他嘴里嚼着面，连连点头。

咽下嘴里的面，耿逸飞又喝了口汤，“我现在知道你为什么喜欢来这儿吃饭了，真方便。”

辛夷想说，反正是一个人吃饭，在哪儿都一样，不过现在两个人一起吃，正好可以聊聊天，“冯涛律师说你们刚才在顶层包厢吃饭，怎么，你没在那吗？”

“一直都在，你又不是不知道，那种地方，嘿…我什么都没吃。”耿逸飞一口吃了个云吞，看辛夷放下水杯，继续说，“先说好了啊，这顿我请，你要是再跟我算账，我预备真生气了！”说完，故意皱了下眉头。

辛夷认真问，“什么理由？”

“我跟刘小开说要谢谢你。”

“你有什么要谢我的？”

“理由不能跟你说，我和刘小开知道就够了。”

“你这话怎么这么怪。”

耿逸飞喝了口小翟端来的茶，咳嗽一声，看着辛夷，一本正经地说，“吃饭前先跟你汇报下，我已经认真数过了，统共27双五眼黑皮鞋，3双蓝色高跟鞋。”

辛夷看着对面耿逸飞异常严肃的脸，愣了一秒钟，伏在桌上笑得流出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