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逸飞抬手拧了拧眉心，又喝了口咖啡，速溶咖啡冷了，味道苦涩。

坐在耿逸飞对面的辛夷右手在合同的空白处疾书，左手…嗯，举着半支烟，写完几句，她皱着眉抽口烟，看看合同，又继续写。

午夜12点，律所里几乎空了，他们两人还在小会议室里忙。

耿逸飞喜欢在律所大门口的这间小会议室里开会。按他的级别，要么该在大律师们的“总统套”里聊天，要么也该在能看见街景的大会议室里开会。小会议室的窗户跟电脑屏幕般大小，正对着对面写字楼的灰墙。不过在紧邻大门口的小会议室里开会的好处是：不论谁经过大门，都能透过小会议室的玻璃门看见他们在忙，尤其是大老板们，开会的时候都要夸辛夷两句。

辛夷写完句号，长嘘出口气，在烟灰碟里按灭了手里的烟头，顺手把合同递给耿逸飞，“耿总，你看这样可以吗？我觉得甲方若是还在这两个条款涉及的细节上纠缠，你只能拿出第三套方案了。”

耿逸飞接过合同，顺便瞥了眼烟灰碟里的两个烟头，想皱眉却忍住了，从前没见过辛律师抽烟，现在…

辛夷站起身，左右晃了晃脑袋，问耿逸飞，“耿总，你还添杯咖啡吗？”

耿逸飞可不想再喝速溶咖啡了，他看着修改后的文字，摇了摇头。

辛夷想了想，又问，“冰水呢？”

耿逸飞依旧低着头，继续琢磨修改后的文字是否完全表达了自己的意思，“哦，不用了，谢谢。”

辛夷不再多问，径自穿过空旷的大厅，去给自己泡杯茶。

耿逸飞见辛夷走远了，皱着眉站起来，拧大了小窗户的开关，将原本一寸的窄窄缝隙扩大到两寸，五月末的夜风带着更多凉意钻进来。

耿逸飞不抽烟，他自己的办公室里严禁任何人吸烟。可公共场所禁烟是件很难的事，所以他不好公开表示对别人吸烟这件事的不满，尤其是对辛律师。

耿逸飞注意到辛律师只在最忙最累的时候抽两根，至于其它时候抽不抽，他不知道，也不会问，他们之间如今就是普普通通的客户和律师的关系。

辛夷端着茶杯回到小会议室，见耿逸飞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就问，“耿总，那就这么定了？”

耿逸飞已经把文件收到公文包里，边穿外套边说，“我看这样改就可以，他们要是再这么继续纠缠，哼， 我倒要看看真正的甲方到底是谁！”

辛夷一笑，这就是工作上和耿逸飞合作愉快的地方：他能屈能伸，也知道所有人的底线在哪里，更知道如何利用所有人手里的筹码，做出最有利于己的选择，让她们做律师的能少在那几个字眼上纠结为难。当然，在工作上且只在工作上，这样，挺好。

耿逸飞提起公文包，“辛苦了，辛律师，刚刚修改过的文字部分就麻烦你明天，噢，今天传给我就行。”

辛夷握着茶杯，点点头，“没问题，耿总，今天上午九点之前我一定传给你。”

耿逸飞于是告辞，“那下次见，辛律师！”

辛夷随着耿逸飞一起走出小会议室，“再见，耿总！”

这个时间告辞，对熟悉的女性合作者，该客气地说句，“太晚了，注意安全！”或者“太晚了，我送你回去！”之类的。辛夷明白耿逸飞不会和她说这样客气的废话，如果辛夷实话实说，“谢谢，不用了！”让人堂堂耿总如何下台？辛夷更不会说，“谢谢，那就辛苦耿总了！”嗯，她哪敢再坐耿总的车？

看耿逸飞出了律所大门，辛夷就转身收拾好小会议室里的文件，回到自己的格子间。春节后，她因为一贯的优异表现和在青岛项目组的成绩，由“大通铺”升级到“单间”，从初级律师升任高级律师。

“单间”是单独隔开、律所里最小规格的单人办公室，除了L型的办公桌和三张椅子，就是两个齐天花板高的文件柜兼书柜，完全灯光照明，没有窗子，和过道之间隔着整面玻璃墙，办公桌面对过道，不论谁经过，都能看见“单间”里的人在做什么，没有丝毫隐私可言。“单间”是他们这个等级森严的律所里，从律师成为合伙人的关键，能坐进“单间”并不难，只要勤奋努力，能单独承办合伙人交代的工作。但从“单间”升级到“标准间”，也就是初级合伙人的办公室，却非常不易，有的律师都坐了五年“单间”，也没机会“升级”。

辛夷把文件归类收好，准备一早上班再修改今天耿逸飞已经确认过的内容，夜里12点半了，她从晚上8点忙到现在，不但累，也有点饿了。

但辛夷没有马上离开，她用10分钟喝完茶，肯定耿逸飞已经开车走了，才收拾好东西，想去楼下新开的24小时茶餐厅吃点东西再回去。

耿逸飞按下电梯的下行按钮，等电梯门悄然关上，他重重地透出口气，用力地耸动双肩，活动活动蹦了整晚的肌肉。

这个谈了整整一星期的合同，耗费了他无数个夜晚，眼下差不多定下来，上午等辛律师拿出最终合同样本，就能考虑签约了。

唔，能和辛律师保持这样简单的工作关系就好，尤其是对比之后。新年后那两个月，暂代的冯涛律师业务能力很不错，人更圆滑，但缺乏辛律师这种令人赞赏的合作精神，加班可以，可过了某个时间点冯涛律师就找各种理由拒绝加班，谁不知道他耿逸飞干的活根本就不是只按东八时区操作的？再者，合作时间久了，必然有默契，辛律师虽有时和他意见不一致，大多时候，俩人压根儿不用废话，一拍即合！所以…总之…他最后还是决定跟辛律师继续合作下去。再说，成年人，谁在工作中没和人吵过架，吵过就老死不往来了？人人都懂的职场规则就是：吵过之后，笑着，该干嘛干嘛！再说，他俩在工作上好像…还…真没吵过！

至于…他们之间又不是什么不共戴天的恩怨，再说他已经道过歉了，他耿逸飞这辈子只跟人道过两回歉！

头一回自然是跟方雅欣那个最会扮猪吃老虎的家伙。

想当年他被爸爸打得两天下不了床，第三天就一瘸一拐地被爸爸妈妈领着去跟方雅欣道歉。可方雅欣那个臭丫头居然躲在房间里，死活不出来，宋伯伯哭笑不得地看着他，爸爸用力按着他的脑袋，把他按得差点跪在地上，妈妈则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站直了，一字一句地跟门后的方雅欣道歉，“对不起，是我错了，方雅欣，请你原谅我！”第一次，他说得太快，爸爸太不满意，于是他又说了一遍，反正宋伯伯满意了。

耿逸飞至今都记得，回到家，妈妈边给他上药，边说，“小飞，虽然你还小，可做任何事情都要用脑子好好想想，如果你没想明白，就问妈妈，妈妈一定会告诉你…以后你长大了，成了男子汉，更要自己用脑子认真想事情，万一做错了，千万记得，一定好好跟人家道歉…男子汉大丈夫，做错事不可怕，知错改了就好！”

妈妈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所以那天他知道做了错事，做了不能跟爸爸坦白，无法跟大哥道歉的错事，他直接就去跟妈妈说了，“妈妈，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知道…”

妈妈就那么微笑地听他说…妈妈什么都知道，知道他失去大哥的悲伤，知道他不被爸爸重视的失落，知道他对辛夷完全无心的失误，更知道当年他小小的任性…

漫天大雪中，妈妈静静地听着他说，微笑还是那么温暖，眼神还是那么爱怜…他对着妈妈嚎啕大哭…

他永远都记得妈妈说过的，“…万一做错了，一定好好跟人家道歉…”

于是，了解辛夷和大哥关系的刘小开没计较辛夷的三天矿工，慷慨地准了辛夷的病假…

于是，同样了解情况的大于暗示闻律师，让辛夷去青岛…

于是，他亲手画了墓园的地图，让小史写上歪歪扭扭的字给辛夷送去，然后等在大哥墓前，这辈子第二回道歉…向辛夷道歉…

是的，他全都做了，按妈妈说的…做了…

辛夷也原谅他了，这一个多月，他们跟从前一样合作得很默契，都明智地对曾经的冲突不再提及…

成年人，谁都不要太计较命运公平与否！想想他耿逸飞，想想她辛夷，想想他们身边的每个人，生活不就应该是这样么？

叮---，电梯到了，大堂里灯火通明，除了正在打瞌睡的值班小伙子，静悄悄的。耿逸飞按错了电梯，原本应该去地下二层停车场的他到了一层大堂，大门口有新的霓虹在闪烁，“24小时”字样吸引了他，这种档次写字楼里的24小时店，应该是吃饭的地方，从下午6点到现在，他只喝了两杯速溶咖啡。

要是在耿逸飞自己的办公室，秘书胡静一定会细心地为他预备好晚饭，宵夜，烧好咖啡。要是刘小开或者大于看他忙到这么晚，好歹会替他点个盒饭。辛律师…嗯…辛律师给她倒过两次咖啡…

新开的24小时茶餐厅，干干净净的，只耿逸飞一个顾客。说是24小时营业，这个点，只能是什么上得快点什么，耿逸飞脱了外套坐下，把公文包和外套放在窗下，点了份最快的蛋炒饭，加例汤。

例汤很快端上来，耿逸飞埋头喝了两口，再抬头，看见辛律师正站在餐厅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