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翠英是蒋总捕头最小的女儿,行三,上面两个姐姐都比她大了七八岁,早已出嫁。蒋总捕头一是疼爱小女儿,再也是想找养老女婿,翠英十七了,都没给她寻到合适人家,却没想到翠英竟自己找到了女婿。
蒋总捕头在京城衙门做了近二十年的总捕头,抓住不少要犯,也结下不少怨。蒋总捕头自然明白这一点,对家小格外在意,轻易不让人到家里去,更嘱咐家人外出当心,可就是这般,难免有疏漏。
那日翠英出门买菜,快到家门口,却下起雨,雨不大,她只得躲在一户人家房檐下避雨。没站一会,身边就来了三人,搭眼看就是街巷里不务正业,惹事生非的。翠英只得离三人远点,谁知那三人却故意向翠英身边靠来,嘴里说些不三不四的混话。
翠英从小在家里备受宠爱,却也有着蒋总捕头不惧事的性子,就对那三人高声喝骂,也寄望于路人能以援手。可雨天人少,没有路人经过,那三人更得寸进尺,开始动手动脚,翠英边躲,边更大声骂,突然听到有人说,“瞿六,你皮又紧了?”
为首那人转过头,看见个大高个,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直裰,带着斗笠,站在一旁,斗笠压得低,看不清来人的脸,也就没把来人当回事,连头都未回,甩出句话,“下雨天赶路要紧,别多管闲事!”说完,继续伸手摸向翠英。
翠英真吓坏了,闭上眼睛尖叫一声,没觉得手伸过来,却听见瞿六高声惨叫,睁眼看,瞿六背朝下摔在地上,浑身泥水,疼得爬不起来。
瞿六躺在地上却看清来人的脸,干脆哼哼唧唧赖在地上和来人打招呼,“王大哥啊!下雨天小的没看清,得罪!得罪!”
另两人见这景象,赶忙过来扶起瞿六,驾着他一瘸一拐跑了。
那个王大哥站在原地,好像也不知如何跟翠英开口,好一会才生硬地说了几个字,“我送你回家。”
雨还在下,翠英不好拒绝这王大哥,可也不愿冒雨走回去,就抬头看看天。这王大哥即刻解下自己的斗笠递给她,翠英这才看清王大哥的长相:好一张干干净净,秀秀气气的脸,连须都未蓄,怕是和自己一般年纪,也不知偌大年纪的瞿六为何叫他大哥。
翠英也不扭捏,接过斗笠带上,正看见王大哥提起自己放在房檐下的菜篮,好似在等她。翠英怎好让个男人帮她提菜篮,就伸过手去,“不敢麻烦大哥!”
王大哥却催她,“快些,送你回家后我还有要事!”话说得又急又硬。
翠英听这口气和她爹极像,也不知是气还是笑,只得走在王大哥前面带路。还好,穿过两条小巷就到家门口,王大哥放下菜篮,接过翠英还给他的斗笠,戴回头上,就要走,翠英叫住他,“多谢大哥相助,还望留下姓名,让我爹爹回头谢你!”
王大哥听见,更低着头,斗笠完全遮住脸,说出的话有几分含糊,“姑娘客气!”说完转身走了。
翠英看着王大哥匆匆背影,才注意到他穿双青布皂靴,和自己爹爹穿的皂靴一模一样,只得旧了些。
翠英和王忠成亲第二日,亲手给王忠穿上件新裁的青布直掇,又在原本光秃秃的革带上系了两个亲手绣的荷包,右手边荷包上绣着葫芦,左手边荷包上绣着蝙蝠。平日,王忠极爱惜这两个荷包,右手边的荷包里就放两块火石,几根纸媒,半截蜡烛,左手边的荷包里单放些散碎银钱。脱去公服,无事出门才戴上荷包,遇到雨雪天,有时竟把荷包揣在怀里。
昨日上山前,蒋总捕头拿出莺儿身上带的那块玉,“我问过几个玉匠,都说这羊脂玉成色极好,寻常断难见到,碾玉功夫也是一流,只这里断了一块。”说着用手指摩挲玉上缺口。“玉是这姑娘贴身东西,想必也容易认,你且带去。那陈一山不记得这姑娘不奇怪,俩人若真有了什么,陈一山当识得姑娘身上的玉,你细看他是何反应!若陈一山那日真的醉酒,唉…姑且一试吧!不论如何,切切记得,必当先保全自己!”
王忠接过那块如小拇指尖大小的玉,他自不识得什么成色,只觉这玉触手滋润,显是常年戴在身上所致,日光下,如新鲜羊油样的玉颜色纯净,无一丝杂质。玉被碾成一朵花,有五朵饱满的花瓣,每朵花瓣上有三五道刻痕,花朵中心原应有几根花蕊,不知何故,花蕊处断掉,花瓣也缺了半个,断裂处倒也齐整。饶是如此,王忠打眼看去,直觉得这残缺的羊脂玉真真像云水堂里那颗木芙蓉开出的一朵绮丽小花。
王忠把蝙蝠荷包里散碎银钱悉数倒出,交与蒋总捕头,将玉放进荷包。
眼下,残缺的羊脂玉小花正正躺在王忠手心。
陈一山先是像刚刚那样,瞧了一眼,眼珠才将转开,整个人瞬间扑在王忠身上,险些将王忠推到,一把抓起他手里残缺的羊脂玉小花,转过身,正对着红色宫灯细看,再扭脸看眼王忠,那眼神就像瞧见传说中的神怪。
“这东西你从何处得来?”陈一山举着玉,残缺的羊脂玉小花在他手里直打晃,他的声音沙哑而颤抖,好似被急不可耐的雨击打得难以承受。
王忠此刻从心里万分感激蒋总捕头,自己从未觉得这残缺的羊脂玉小花会有何用处,当时甚至隐隐觉得蒋总捕头未免太过小题大做,却没料到陈一山竟有如此反应,看来真如蒋总捕头所说,“陈一山可能不记得那姑娘,对这玉该是有印象。”王忠看着陈一山的侧脸,恭恭敬敬回答,“这是莺儿姑娘身上戴过的东西。”
“莺儿,莺儿…这莺儿到底是谁?我怎从未听过!”陈一山急躁地问道,手里残缺的羊脂玉小花还在不停晃动,玉上凝结的雨水散开来,如掉落的泪珠。
“按王忠之前所查,莺儿在大将军府书房外洒扫,据大将军府上一位管事说,那日大将军离府前,曾见过莺儿…不知大将军可还记得?”自得知陈一山和护国长公主过往,加之陈一山颇为自得的表述,王忠可以断定陈一山和莺儿之间确实清白,可莺儿戴过的残缺的羊脂玉小花为何会引起陈一山如此强烈反应,却摸不着头脑,只得试探着问下去,也许就此找到逃脱的机会也未可知。
雨水顺着陈一山脸颊四散流淌,湿透而凌乱的散发胡乱贴在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眼神焦灼而恍惚,“那日…那日我离开前只见过锦奴…锦奴来前…我好似见过府里的侍女…她说过什么…说过什么…难道她就是莺儿?”
王忠也回想着莺儿的样貌,“莺儿身量纤长,皮肤白净…仵作说,莺儿是被人从后脑重重击打而亡…从尸格上看,莺儿除脑后,无有其他伤处…”王忠想了想,觉得还是告诉陈一山为好,“大将军也知晓,莺儿已怀有身孕,除此之外…尸格上还写着,莺儿后心处有块红色胎记,如…”
蓦地,陈一山双手紧紧抓住王忠肩膀,王忠觉得自己那处骨头几已碎裂,不禁嗝嗝出声,却听陈一山问自己,声音破碎,“那胎记如什么?”陈一山望向自己的眼神又如初见时的锋刀,瞬间已将自己一寸一寸,切削干净。
王忠听见自己声音如垂死的小兽,“如…如人眼…”更听见几声咔嚓声从肩膀处传来,随即是透彻心肺的痛,从肩膀处向脖颈,向手臂处传去,王忠忍不住大叫出声,“啊…”
陈一山恍如被王忠的叫声警醒,双手用力一推,王忠向后跌去,正正撞在身后巨石上,就如秋日田间废弃不用的稻草人般散了架,整个身体从头到脚无一处不疼,疼得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冰冷的雨不停砸落在脸上,才使王忠清醒些,意识到陈一山此时若是对自己下手,最合适不过。于是咬着牙略略挺起身,背靠在大石上,想着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再看陈一山,双手握拳,直愣愣地看向自己,不停地嘟哝道,“是她,应该是她…这么说我见着她了…我终是见着她了…”猛然,陈一山双手捶向自己面门,咚咚咚,几下之后,有血顺着他的鼻孔和嘴角流出来,不过片刻血就被雨打得乱了行迹。
陈一山忽地弯腰凑近王忠,脸上混乱纠结着缕缕乱发,雨水混着血水,样貌狰狞如炼狱中的厉鬼,眼中更像是燃着火焰,那火焰烈如脱缰奔马,无人能阻,“你说,是什么人杀的莺儿?为什么要杀她?”
王忠被陈一山眼中的烈焰灼得不由咽了下口水,忍着从身体各处不间断窜出的痛回答,“王忠…实是不知,若说见财起意,可莺儿身上钱财分文未少…若是见色起意,莺儿身上衣服甚为齐整。”王忠突觉陈一山对莺儿死因格外关注,也趁机将话题转到此。他自己现时连站起身都难,只愿再挨一会,等慈云寺早课钟声响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劫财,也不劫色…那是为何?难不成莺儿和人有怨?”陈一山急切追问道。
王忠觉得此刻的陈一山比自己更关注莺儿死因,就势顺着他说,“我师傅说…不知是否因莺儿有孕,逼迫不成,而被杀?”
陈一山顿了顿,缓缓直起身,低下头依旧看着王忠,唯眼里的火焰更盛,足以燃掉整个慈云寺,“莺儿有孕?何人逼迫她?为何逼迫她?…不行,我这就下山,必得查出莺儿死因。”
听陈一山这样说,王忠松了口气,陈一山若想亲自去查莺儿死因,自己暂时应无性命之忧。
谁知陈一山又弯腰看向王忠,声音狠戾,“你这就随我下山,查明莺儿死因,若你敢对今日之事透露一丝一毫,不但是你,连你的家小…”
王忠即刻答道,“王忠不敢。”说完,像是为了保证,用力牵扯下嘴角,故意露出笑容。
陈一山乍然看着王忠的笑,好似见了鬼一般,“靥窝…你竟有靥窝…靥窝…对…莺儿也有靥窝…我仿佛对莺儿说…我喜欢女人长靥窝…那锦奴正进来…锦奴…锦奴见过莺儿…锦奴见了我对莺儿笑,想必明白我的意思…哦!这天杀的奴才…他定是又告诉了阿檀…”
陈一山慢慢站直,又笔挺如前,王忠正看见陈一山右手紧紧攥着那残缺的羊脂玉小花,一缕丝带从陈一山掌中露出,直直垂下来,有雨水在丝带上积得久了,顺丝带滚落下来,趁着背后红色宫灯光亮,恍如滴滴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