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近二十年,护国长公主是京城上至五十下至十五的妇人们,闲暇时最为乐道的女子,没有之一。
据说长公主生得极美,有着世间难得一见的脸,弯得根本画不出来的眉,媚得勾人魂魄的眼,更有张整日描画得鲜红,会活活吃人的嘴。当然,不是说长公主真的吃人,应该说长公主…唉!克夫才是!
长公主是今上唯一的同胞姐姐,大约十六年前,今上还未登基,长公主远嫁,做了北夷可汗的可贺敦。十年前,北夷被抚远大将军率部屠灭,可汗那颗长满白发、干枯、几快腐坏的头颅和长公主一起,被抚远大将军带回了京城。一年之后,长公主再嫁给当时最炙手可热,今上登基初时最倚重的宰辅毕源的大公子,毕公子风流倜傥,与长公主琴瑟和谐,毕贵妃在后宫亦最得今上宠爱。谁知长公主再嫁不过五年,那毕氏谋逆,阖族被诛,毕贵妃亦未能幸免,唯有长公主因检举毕氏谋逆,未受牵连,又被今上接回宫中,封为护国长公主。原以为长公主就此在后宫终老,去岁,今上念及长公主孤苦无依,将长公主许给如今第一权臣太傅冯墨的幼弟做续弦,四月前刚成亲。嫁了三任丈夫,长公主会不会再克冯太傅幼弟,妇人们悄悄议论之余都不约而同捂住嘴,在等着看呢!
王忠自然没见过长公主,倒是见过长公主身边的人。那时长公主刚被抚远大将军带回京城,因着会通住持是长公主堂叔之故,常来慈云寺进香,偶尔会在极乐堂住上几日。那几日寺里戒备极严,东侧所有院落皆清空,等闲人进不去,寺里的人除了会通住持,根本不许去东侧院落。王忠记得自己当时除了在山门执役,偶尔被智深监院派到大殿前洒扫,见过长公主身边的侍女。那些侍女和王忠差不多年纪,正是爱玩爱闹时候,见到个俊秀的小沙弥,几个人凑在一起,免不了上前搭讪。小十方哪里见过这样美貌的姐姐们,再被问上几个促狭的问题,像喜欢吃什么,寺里的木芙蓉花什么时候开,闹到后来,自己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但扫不成地,更被站在身后不语的智深监院狠狠罚过。可不论智深监院如何罚自己,小十方还是喜欢那些姐姐们,喜欢她们身上散发出的香味,虽不知到底是何味道,可那完全不同于檀香的味道,让小十方在心里留了一角慢慢贮存起来,在辗转难眠的暗夜里,忍不住会悄悄释放出些许,让自己在回味中等来黎明的第一缕光线。直到后来有一日,娘子翠英告诉他,那味道就是女人的胭脂香。小十方印象最深的是个圆脸姐姐,趁着没人时,会悄悄给他一包用白色花帘纸包的桂花糖糕。那桂花糖糕极白,极香,极甜,是小十方从未尝过的味道,更美的是那张包着糖糕的纸,白白的,摸起来凹凸不平,对着太阳看,纸上印着连绵不断的花,细细分辨,极像云水堂里那株木芙蓉开出的花。小十方爱极了那纸,糖糕吃完,把纸上的糕屑细细拂去,再把略有折痕的纸铺平,夹在《华严经》里,时时借着念经,看看那纸,闻闻纸上似乎还残留的淡淡桂花香。圆脸姐姐给过小十方三次糖糕,最后一次,因着匆忙,拿着糖糕的手在小十方的手上拂过,就像春三月的风吹过,暖暖的,柔柔的,整整一天,小十方的手上都留有那感觉。
刚刚四方转身离开,王忠也不好再留在演武场,二方如今不过是武头,四方在智深监院身边,势力渐大,若公然违背四方,必会让二方为难,显然不妥,王忠只得说,“今日与诸位切磋未尽兴,下次王忠定要好好请教二方师父,既然四方师父有命需护卫长公主安全,王忠这就去极乐堂。”
二方当然明白,特意当着王忠的面显示威权,是四方近两三年的乐事之一,虽是出家人,不问红尘事,可就算在这小小的慈云寺里,哪处不是红尘?哪里又能离得了红尘?遂点头,“也好,王施主记得明日寅时前来大殿。”
王忠答应后,遂回身从树上取下衣服和革带,一一整理好,就见海清提着盏灰色的灯笼笑眯眯地站在身前,“王捕头,我送你去。”
去极乐堂,王忠肯定比海清路熟,可看到海清一脸殷勤的笑模样,王忠只得同意,“那就辛苦海清了!”
海清嘻嘻一笑,向前迈步为王忠前导。
王忠又向二方和大家合十行礼,才迈过云水堂的门槛,随着海清向东边的极乐堂走。
大雄宝殿东配殿后就是法堂,多年前法堂失火,几近全毁,眼前这座法堂是新修的,平日住持讲经说法或是监院议事大多在这里,经过法堂,再向东就是客堂。寻常寺院的客堂大多和云水堂相连,专事接待挂单僧众。慈云寺的客堂建在和云水堂相反的东侧,大多时候只接待达官显贵或文人墨客。客堂东的高墙外依着地势建了各式院落,方便留宿,最高的三处院落依次是念佛堂,寿佛堂和极乐堂。这三处院落中都有各自单独的小佛堂,卧室,书房,厨房和净房。尤其是极乐堂,依着地势单独建在最高处,站在院里就能看见东面半山景致,是紫霞山上风景绝佳处,院墙周围遍植绿竹,松柏和冬青,四季常绿,除了向南出入客堂的正门,最东侧的院墙还开有边门,方便采买和出入,出了边门,向下有小路直通山门,向上有曲径可上到紫霞山巅,这极乐堂平日关着,专为留给皇家人住。
长公主和今上的生母窦贵妃在世时诚心向佛,许多年前曾随先太后一起带着年幼的长公主和今上来慈云寺进香,因不能留宿,在极乐堂歇过脚。今上登基后来慈云寺,不过就在大雄宝殿和法堂盘桓,没到过极乐堂。长公主是极乐堂的常客,尤自北夷归来后,除了时常来进香,每年秋日都会到极乐堂住上一月。
“长公主已住了大半月,我听那些侍女姐姐说,长公主平日里就在小佛堂里念经,院子都不出来,真可惜,山上这么好看的景,长公主不看吗?”海清边走边不停絮叨着,“那些姐姐总拿给我好吃的,今日的白糖糕真软糯,王捕头,你要是吃过,怕是连舌头都能一起吞下肚去呢!”
法堂有大殿一半大小,几扇门紧紧闭着,门前灯火全无,仿佛关着什么妖怪,王忠瞥了眼夜色中分辨不清颜色的大门,咬了咬嘴唇,对海清的话不置可否地轻轻嗯了一声,加快脚步,居然走到海清前面。
海清也不在乎王忠走到了自己前面,依旧提着灯笼自说自话,“王捕头,今日和长公主同来的小公子让我领他去云水堂看木芙蓉,还摘了好些花瓣,说今日做芙蓉糕,明日给我尝,王捕头,芙蓉糕好吃吗?”
王忠知道自家娘子翠英做的芙蓉糕很好吃,更知道海清口中和长公主同来的小公子是谁,那是长公主身边的嬛公主。长公主嫁了三任丈夫,却无所出,离开毕家后,深宫寂寞,喜欢活泼可人的嬛公主,今上因着与长公主姐弟情深,特许长公主将排行第三的嬛公主带在身边。嬛公主今年不过十岁,难得和长公主一起出宫,在寺里扮成个小公子,摆脱镇日跟在身边的侍女,让话多又贪吃的海清带着四处逛,也是寻常。王忠就听蒋总捕头醉酒后偶然提过,很多年前,长公主跟着窦贵妃来寺里进香那次,险些走失。
过了法堂,东侧就是客堂。晚课之后,客堂必然关闭,王忠和海清经过客堂时,正听见客堂的大门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门关好后,几个人提着灯笼向大殿后西侧的禅房走去,飒飒风声中,唯剩两点迤逦灯火。
客堂东如今建了高高的院墙,完全遮挡住墙外的院落,墙下开着六角形门洞,门外就是寺里接待香客的大片房舍。门边的两个长明灯柱上雕满莲花,长明灯亦是莲花样,和西面院落里规规整整的亭子样长明灯不同。守门的老僧佝偻着身子缩在墙下,微凉的秋风里,像在不停地打着颤。王忠识得这老僧,说是会通住持出家前的侍从,是个阉人,因不得受戒,只剃了头发,跟在会通住持身边做些杂事。这老僧比会通住持年长,又识得人,如今会通住持就让他在此处守门。许是年纪大了,这老僧说话也糊涂,前次来,抓着王忠的袍袖直叫一方。
海清推推背对着他们的老僧,指着王忠大声说,“四方师父让我送王捕头过来,请师父开门。”老僧回转身,长明灯橘色的光就似画笔,给他脸上的皱纹添加了更深的印记,尽力睁大的浑浊双眼借着长明灯的光眨了又眨,盯住王忠和海清片刻,不耐烦地挥挥手,嘟哝道,“才刚不是进去了吗?怎么又要进去,一方,听师父的话,回去,回去!”声音尖利,像后山夜枭在夏夜里不耐的低吼。
王忠无奈,上前抓住老僧的手臂,微微用力摇了摇,在他耳边大声说道,“我是十方,让我进去吧!”
老僧把脸凑近王忠,上下左右的看了又看,好似认出了,“是十方啊!小孩子就进去吧,万万不能乱跑,冲撞了贵妃娘娘。”说完,从腰间拿出一支长长的钥匙,颤颤巍巍地去开门上的锁,无奈总也对不上锁眼,只戳的门锁卡拉卡拉地响了许久,方将钥匙放入锁内,咣当一声,门锁开了,老僧还在唠叨,“进去了,只管打扫,不许贪玩,早点出来,你师父等着你呢!”
王忠对海清点点头,“海清,早些回去,别误了明日早课!”
海清咧开嘴,“王捕头,我就不进去了,二方师父说让你今夜就歇在陈施主隔壁,明日一起早些到大殿来。”说完,依旧提着灯笼,转身向西侧的禅堂而去。
王忠扭头看向墙角的老僧,老僧想是要尽快摆脱他,指着院外冲他摆手,“快进去,快进去!”
王忠这才伸手,稍一用力,推开面前的门,门轴该是上过油,如此僻静的地方,竟然没发出一丝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