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二方一只脚将将迈过大殿门槛,感觉右侧袍襟被轻轻拽了一下,侧目看去,是守山门的小沙弥海清,正弓着腰站在大殿门口,仰着脸,笑眯眯地,眼睛似两道浅浅的缝镶在脸上。
被智深监院挑出来守山门的小沙弥个个眉目清秀,守山门的小沙弥是香客来慈云寺最先见到的人,关乎慈云寺的脸面,找个呆头呆脑,面目可憎的,二方也觉得不妥,独这海清是个例外。海清倒也说不上丑,不过眼睛有点小,一笑就剩下两道缝,海清好似混不在意自己的眼睛是何模样,逢人就笑。智深监院说,出家人,见天挂着副连佛祖都不喜的脸,谁愿意到寺里来,笑口常开,也是佛门应有的修为!海清的嘴也长得颇大,一笑能露出十四颗以上的黄牙,且嘴唇又厚又红,咧着嘴笑起来,个个都觉得海清是个没心没肺的。海清还特别爱吃,来寺里进香的香客随手给小沙弥点吃食,别的小沙弥,总有爱吃或不爱吃的,海清根本来者不拒,二方见过数次海清轻声缓气地从别的小沙弥手里讨来鲜果,糕点甚至是半块几乎捏碎的馍馍。海清不加挑拣的爱吃虽有点不讨人喜,但海清却从没让人厌过,全因这个海清会做事情!二方自十年前成了寺里的武头,每日早晚课后,沙弥们到云水堂后练功。沙弥们来练功,有认真的,也有不认真的。刚做武头的二方对每个沙弥都一碗水端平,可几次之后发觉,练功这件事对他自己是修行和享受,对大多沙弥们来说不过是和早晚课一样的程式,是必经的,不得不做的。海清练功的时候倒也说不上比旁的小沙弥更出力,但练完功,海清总留下来陪二方聊聊天,说说当日山门见闻和寺里趣事,再干点顺手的活,比如帮着二方整理一下东西再扫扫地什么的。二方也渐渐觉得海清和那些不认真练功的沙弥不同,愿意和海清多说几句话,海清偶有事求二方,二方也就顺便管管,日子久了,寺里的人都说海清是二方的爱徒。
海清松开二方的袍襟,冲西面那棵银杏树努了努嘴,转身走了。
二方顺着海清指点的方向看去,银杏树下六角亭长明灯的烛火旁,是张熟悉的、带着笑靥的脸。
三十五岁的二方觉得自己能成为慈云寺的武头,只有两个原因:一个是他十七岁时,和他同岁的一方离开了慈云寺,另一个是九年前十四岁的十方也离开了慈云寺。
会通住持早前说过,一方是个奇才,假以时日定能成为慈云寺的武头,可一方显然从未把成为慈云寺武头放在心上,二方觉得这也是一方能成为抚远大将军的原因!
至于当年的十方,小小年纪就能和自己打个平手,两年前二方更是见识了他如今的本事。那日,二方带着寺里的几个人到京城办事,回来的路上,围坐在路边离茶棚不远的树荫下歇脚,喝着自带的水。不知为何,茶棚里传来乱哄哄的声音,就见几个人叫喊着从茶棚里冲出,向他们落脚处跑来,二方示意大家和他一样安坐不动。最前面那人跑得极快,转瞬就从他眼前掠过,向着树林深处跑去。紧跟那人后面的高个子跑到他身前,突地从他身边掂起水壶,直直地掷向前,正中那人腿弯处,那人吃痛,腿一弯,跪在地上,高个子一个起落冲过去,扭住那人的胳膊把人按在地上,后面的人围上去,将那人绑住。尘埃落定后,高个子快步来到他面前,深深地弯下腰,合十行礼,“多谢二方师父相助!”说罢,抬头看他,一笑,脏污难看的脸上是二方熟悉的笑靥。二方在回慈云寺的路上想,自己的功夫应该不如十方,单是十方拿人的那几招,自己就未必能出手那般快,这些年,除了在寺里教教小沙弥,自己从未真正和谁过过招,还有,十方能轻易地从自己身边取走水壶,肯定是自己技不如人!二方也就这么想想,毕竟念了三十年的“广大功德,我皆随喜。”二方是真心为十方高兴的:王忠王捕头在京城的名头越来越响!
二方捻着手里的念珠,缓步迈下台阶,向着银杏树而去,灰色僧衣的下摆拂过身边的白色莲花石柱。
王忠穿件青色直裰,革带左右挂了两个分别绣着葫芦和蝙蝠的荷包,脚下是双半新不旧的青布皂靴,头发梳得齐整,扎着青色的绡头,脸上干干净净,翘着两撇小胡子,显是用心梳洗过。
王忠见二方过来,忙上前一步,俯下身,双手合十,“见过二方师父!”
二方也颔首还礼,“阿弥陀佛,王施主!”
王忠抬眼看二方,跳动的烛火中,这二十多年二方好似就没变过,依旧是方方正正的脸,方方正正的眉,方方正正的眼,方方正正的嘴。
除了蒋总捕头,王忠对二方最为敬服,从前在寺里,二方是自己最信赖的人,遇到事,先想到的必是去请教二方。离开慈云寺这些年,每次回到寺里,从前认识的,每张嘴脸都随着自己在衙门里的升迁,和奉给寺里的香油钱而变化。二方就从未变过,不论自己是十方,王忠,小捕役还是王捕头。
王忠像从前一般立在二方身边半步,垂着手温声问候,“二方师父,几月未见,一切安好?王忠今日冒昧打扰,因知明日抚远大将军皈依,特此前来,望二方师父见谅!”
二方乍见到王忠,就明白他的来意。抚远大将军散尽家财,重皈佛门,是朝野佳话,更成全了慈云寺两百年来的盛名。会通住持对抚远大将军的皈依不置可否。智深监院最初面色依旧沉沉,可二方知道抚远大将军府里管事的将一本薄薄的账册交与智深监院后,智深监院的脸色就有了些许变化,等到大雄宝殿的三身佛焕然一新,抚远大将军又在山门外跪了两日一夜,智深监院才召集其他监院,执事,同意抚远大将军皈依,“阿弥陀佛,我佛渡众生,愿众生皆离苦!陈施主愿重皈我佛,今后如能诸恶莫作,众善奉行,有何不可?”会通住持近年几乎不问寺内事务,智深监院的话也无可辩驳,且寺内众人或多或少得益于抚远大将军的供奉,据说今后还有更多,便纷纷颔首同意了。抚远大将军明日皈依,寺外人得知消息的不多,王忠能知晓,不足为奇,他赶到寺里来,当是意料中事!
二方语调和缓,“有劳王施主挂念,贫僧安好!王施主今日能来,更是功德一件!何来打扰一说?”
王忠明白,和二方说话绕来绕去,一来不符两人多年的情谊,二来也不愿意二方日后误会自己,“多谢二方师父体谅,王忠还有个不情之请,望二方师父成全!”说完,扭头望向另一侧的银杏树。
王忠离寺多年,最开始,没露过面,差不多四年前,他随蒋总捕头进寺上香,奉上好大一笔香油钱,智深监院看着功德簿上的数字,重重哼了一声,之后他再来寺里,从山门的小沙弥到大殿内的知客,脸色都有变化,不再是天王殿两侧怒目金刚样的面孔。两年前,王忠成了王捕头,逢年过节奉上的香油钱更是可观,寺里僧众在京城化缘,每每遇事,王忠但凡闻知,必不遗余力相助,他再来寺里,个个笑得都如天王殿正中的弥勒般。如今,王忠想与多年未见的旧人寒暄,以全当年情谊,二方了然地点点头,“想来王施主与陈施主久未见面,不若随贫僧一起见过,再同去云水堂后练功!”
唉!到底是二方,对他从来有求必应,王忠又深深地施了一礼。
二方还礼后,捻着念珠,率先向另一侧的银杏树走去,灰色僧鞋踩在厚厚的落叶上,声音轻的,差不多被耳边的风声掩盖。
两棵树之间不过三五丈,王忠跟在二方身后,眼见着银杏树下那人愈来愈清晰的面孔。
王忠对寺里一方模糊的记忆中,唯存张瘦削的脸,五官早已模糊。在六角亭长明灯的烛火中,王忠看清了旧日抚远大将军陈一山的脸。
明日就要剃度的缘故,陈一山的头发已剪掉一半,将将齐肩,给他剪发的该是个粗心人,头发剪得不齐整,明显一边长一边短,左肩处的略短些。夜风停歇了片刻,刚才还纷纷乱乱的头发静住了,却也半遮住他的脸。愈来愈近的脚步声,让他略略转头,半掩着的脸随着他的动作让整张脸完全露了出来。
和记忆中的相去不远,陈一山的脸很瘦,瘦得如用利刃整齐地从颧骨处利落地切下,只剩薄薄的两层肉皮紧紧地贴合在骨头上。仿佛还不尽兴,利刃又在他眉间狠狠地切了切,留下两条短短的不可能抹去的刻痕。他没有蓄须,怕是为了省事,或者干脆想等到明日剃度时一并解决,唇上留有短短的髭须,下唇中间处和下巴上的髭须更长些。
陈一山穿件陈旧的灰色直裰,布料显然很好,在长明灯飘摇的烛火中闪着淡淡的光泽,他未系革带,宽大的直裰穿在身上晃晃荡荡,王忠估计再多一个陈一山也能装下。
陈一山的眼睛看过来的瞬间,王忠觉得后背腾起了一股颤栗,陈一山的眼神就像把最锋利的刀,瞬间劈过来,只一刀就把自己斩得七零八落,根本忘了此来的目的。
许是看到了同来的二方,陈一山眼神里的刀锋略略收敛,目光完全落在二方身上,微微颔首,“二方师父,晚课做完了?”
陈一山的声音沙哑低沉,像是把钝刀在干枯的树干上反复撕扯,听得人心跳没来由地跟着慢了几步,却又不得不再快行几步。
二方的声音如平时,不紧不慢,语气也和刚刚与王忠说话时一样,“阿弥陀佛,陈施主,沙弥们要去云水堂后练功了,不知陈施主今日是否愿意一观?”
见陈一山没有回应,二方又抬手指了指身侧的王忠,“这位王施主同乃寺里旧人,今日贫僧也邀他同去云水堂。”
“旧人”二字让陈一山的眼睛又落在王忠身上,王忠觉得陈一山眼中适才那把锋利无比的钢刀瞬间消失,代之是把匕首,灼灼闪亮,正中心肺,扎得自己呼吸瞬间滞住。
“旧人?”陈一山重复道,说完似又轻轻哼了哼,眼神只在王忠脸上不经意地扫了一下即挪开,仿佛对他丝毫不感兴趣,也许抚远大将军有着太多的旧人,旧的未必值得他记住,多的不值得他记住。
二方继续捻着手中的念珠,语调平稳的没有起伏,“阿弥陀佛,当年慈云寺里一方到十方,各各俱全,今日唯剩二方与四方,陈施主,明日之后,寺外就只有十方了,这位王施主如今是京师衙门的捕头!”
一直在练习,还是会有点进步的!:)
每天写字,再和大家一起交流,真的很开心!
也祝你天天开心!
西窗有很好的观察力和想像力,写得太棒了!!一气呵成看了三篇,不过瘾!祝你天天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