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岁，仿佛这是一个临界点! 一过了8岁，小彬的情绪，突然变得很飘忽。他可以一时很安静，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一整天，默不作声；一时却变得极度兴奋，在屋子里上窜下跳，跑来跑去，不停地尖叫、不停地说话…..他的语言能力已经接近一个3岁的孩子，他好象不断要表达自己，却又总是穷词乏意。但令以晴惊讶的是，他会突然问一些问题，让她觉得那不该属于他的世界，比如说，他会突然问：人为什么会死？人死了怎么样？死了好不好玩？…….她不知道他纯洁的世界是何时装入了这些东西………她向他解释，他好象懂，又好象不懂……他的眼睛会呆呆地望着一个地方，眼神却极为飘渺，好象在望着另一个太空……..

那个夜晚，以晴一辈子都会记得! 小彬亢奋不已，他先是不断地尖叫，怎样也停不下来，然后又突然嚎啕大哭! 以晴和父母完全措手无策…….哭着哭着，他突然拼命撕扯自己的头发，一下一下地把头往墙上撞! 大人们完全呆住了! 以晴冲上去，企图阻止他，他竟一下子推开了她 – 他好象突然变了一个人，变得力大无穷! 父母见状，也冲上来帮忙…….他就象头咆哮的狮子，疯了似的撕扯众人，外公一下子被推倒在地上。 而在这时，以晴看到那堵墙上已开始渗出血滴来…… 她已顾不得那么多了，一下子冲到电话旁，抓起电话就拨了911，“警察! …..” 她大喊! 很快地，警车来了，两个魁梧的大汉冲进来，一下子把小彬按住! 小彬还在挣扎，他们就象对付罪犯一样，把小彬的双手反扭在身后…..才制服了他! 那一刻，以晴的心在流血……

很快地，救护车也来了，警察“押送”着小彬去了医院。

在医院里，医生给小彬打了镇静剂，小彬才逐渐安静下来了。临走时医生对小彬说：“要控制好自己的情绪……” 回到家，已经将近凌晨了。安顿了小彬睡觉，以晴也精疲力竭，看看自己的手臂，才发现被划了几道血痕….. 不过这些痛，都远比不上内心的痛，昨晚的情景又象电影似的一幕幕在她脑海闪过，每闪过一幕，她的心就抽搐一下……

天亮了。小彬又变回了那个安静的、纯洁的天使。她抱着以晴说：“对不起，妈妈!” 以晴紧紧地搂着他，“不要再吓唬妈妈了，小彬!” 想起昨晚他好象变了一个人，从天使变成了魔鬼……..以晴真希望这只是一场恶梦……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只是恶梦的开始! 几天之后，同样的事情又发生了一次：小彬的情绪又激亢到了极点! 他不断把头往墙上撞，以晴无法阻止他……她再一次打了911.

刚刚平静下来的生活，再一次被搅乱了!

终于，在小彬第四次被送去医院的时候，医生对以晴说：“我们要留下他观察。”

过了两天，医院通知以晴：可以来看小彬。以晴与父母一起，来到了医院。一个护士带引着他们，经过一道门，被铁锁锁着，护士用钥匙打开，“咯喳”一声，声音好重…… 又经过一道门，又听到“咯喳”一声，又一道门…..每听到一次沉重的开锁声，以晴的心就往下沉一下…… 当她最后看到“精神科” 那几个字时，她的心，好象凝固到了冰点……

“我们的小彬，是不是、是不是疯了？……” 七十多岁的母亲颤抖着双唇，战战兢兢地问。

“不是!!!!! ” 以晴有点歇斯底里地喊， “他只是、只是一时迷路了，找不到出口…..”

见到小彬了! 他躺在那，很安静。以晴过去喊他，他一下子扑进她怀里 。他的眼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

坐在教授的办公室里，以晴的手有点抖。教授倒了一杯热水给她，让她镇定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嗯….” 教授深呼吸了一口，“医学上的很多现象，我们到现在仍无法解释，好象在“自闭症”这个领域….. 也许是因为他的心智突然成熟到了一个阶段，他意识到自己与其他同龄人不同，他很不安；又或者，他感到很孤独，想引起别人注意；又或者，他突然觉得生命很苦闷，又不知如何获得释放…… 又或者，是一些我们根本无法知道的原因…… 对不起! 我们仍无法确定。”

“情绪失控与自残行为，是严重自闭症的症状……” 教授继续说。

“但是，他一直在进步，虽然缓慢…….我以为、我以为他会逐渐正常了…..”

“嗯…..就象一只杯子…” 教授说，“我喝的这只杯子，高一点；你喝的那只杯子，浅一点，即使盛满了水，也永远不可能达到高杯的水平…… 你明不明白？”

“能不能、能不能说得清楚一点？……” 以晴用几乎绝望的目光望着他。

“就是说，小彬不可能回到正常孩子的水平了。他这一辈子，都需要别人的照顾!”

以晴瘫坐在椅子上.........


那晚，她心神恍惚地回到家，一夜无眠。

她的脑海不断重现着教授白天的话…….小彬是一只“浅杯子”？一辈子都是？怎么可能! 她一直以为，他只是走得慢一点，他只是贪玩一点、顽皮一点，他是那个淘气的天使，仍然躲在天堂的迷宫里，不愿出来……但他总有一天会出来的，只是时间问题……. 但是今天，教授告诉她：她的天使，可能永远都出不来了! 他永远都要迷失在天堂里……..

她要怎样去接受这个事实呵! 为什么、为什么上天要这样对待小彬？他走的每一步，都要比同龄的孩子艰难很多! 花了这么多年辛辛苦苦地向前迈进了一小步，而一夜之间，又被打回了起点，甚至是更后的位置…… 究竟还要反反复复多少次？究竟还要经历多少次磨难？他才能长大？…….

她惧怕! 她真的好惧怕! 对着苍穹的夜空，她看不到一丝光亮……

但是当她擦干了泪水，她对自己说：所有的惧怕，都要在今夜内埋葬! 明天、明天她要去看小彬，她要继续陪着他打这场战! 尽管不知输赢、不知要打多久……

即使他只是一只“浅杯子”，也要让他的杯里盛满了水……

如果上天能实现她的一个愿望，她希望上天能给她更多健康，更长寿命，这样她能有更多的精力、更长的时间去照顾小彬、去陪着他走……


小彬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个星期，才能回家。医生给他开了药，是控制他的情绪的，他必须长期服用。在服药这段时间，小彬的情况时好时坏，情绪也高高低低、大起大落。激动时，他仍歇斯底里地尖叫、大哭……他要释放内心的负能量，他不知如何表达……全家人紧张兮兮地看着他，不让他伤害自己…….每次都是一场拉锯战，折腾一整个晚上，大家都精疲力尽…….

那段日子，如世纪般长。每天都生活在惶恐之中，小彬的情绪象埋伏着的一个炸弹，随时爆发! 他会一瞬间变成一个魔鬼，将暴风雨瞬间带来…….

有一次她与他走在街上，他又突然激动了起来! 他尖叫着，她企图阻止他，他竟一下子脱光身上的衣服，拨足狂奔….. 他的动作是那样的迅速，以晴都来不及反应! 当看到他光溜的身子跑在马路中间，她才疯了似的追出去大喊：“小彬! 小彬!!” 几辆车飞疾而来….. 那一刹那她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上!....... 只听“吱—吱—” 几声巨响，车子嘎然停住，几个大汉从车上冲下来，包围住小彬，才一起制服了他……. 那一刻以晴几乎崩溃掉了!

她已经不能正常地工作，她大多数的时间，都陪在小彬身边。庆幸的是她得到政府的帮助，小彬高昂的教育费、治疗费、护理费，都由政府资助，才解决了她燃眉之急……以晴的神经，已经越来越脆弱了。她不知道，暴风雨什么时候才会过去…….


半年之后，在药物的控制下，小彬情绪终于平伏了一点，以晴才稍稍松了一口气。但是药物的副作用，也立刻显现出来了。小彬的身体迅速地膨胀起来，他往日俊俏的小脸不再复见 – 他已变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胖小子，行动都有些迟钝....... 但是，在以晴的眼里，无论小彬怎样变，他还是她心中目那个漂亮的天使。

她一直觉得小彬的身体内住着一个天使和一个魔鬼，他们在不停搏斗着，时有输赢…… 而现在，她看到那个天使又渐渐占了上风，魔鬼正节节败退 - 这让她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

日复一日，一季又一季。以晴依然每天带着小彬上学、治疗。小彬发育得很快，他快长得比以晴高了，以晴真担心她不能再保护他了。这个冬天，以晴父母要回中国了，小彬显得很伤心。以晴才发现在这一年多里，小彬与外公、外婆朝夕相处，已经变得很依恋他们。他开始有爱、有思念、有离别的难过……. 他开始长大了! 他们离开后的那个星期，小彬的情绪又极度起伏，他会在晚上跑到外公外婆的房里，低声抽噎……. 以晴只能陪着他，不停地安慰他，一整夜。

那天早上醒来，以晴去看小彬，他又搂着她内疚地说：“对不起，妈妈!” “没事….” 以晴吻着他的前额，“过去了就好了!” 她到厨房里给小彬做早餐，她发现自己浑身发软，好象跨不出步来…… 才想起自己已连续几个晚上没睡着了。当她打开炉子，她看见火苗“嗖”一声冒上来，她突然感到眼前一黑，她好象听见“轰”地一声，她好象听见自己微弱地喊了声：“小彬……” 然后就不省人事了…….

当以晴醒来，她好象在一个白色的世界，朦胧中看见一些白色的身影在眼前晃动。她睁开眼睛，原来是在医院。

“啊…. 你终于醒了!” 一个护士走过来。

“为什么我在这？” 她疑惑地问。

“哦… 你在家晕倒了，是你的儿子打电话求救，把你送到这!”

“我的儿子？” 以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是的，是你的儿子。他打911求救，救护车就把你送到这了。” 护士又重申了一边。

“我的儿子，他怎样了？” 以晴急切地问。

“他没事，他也在医院。你也没大碍，就是太虚弱了…..”

“我可以见见我的儿子吗？”

“可以。” 护士把小彬带来了。

小彬红肿着双眼，很显然他哭过。他一见到以晴就扑过来，抱着她，“妈妈，不要死!”

“谢谢你，小彬!” 以晴又惊又喜地说，“是你救了妈妈!”

“Mom, I love you!” 小彬突然深情地说。


阳光照进病房里，很光亮。以晴突然发现，日夜颠倒的日子，她已经好久没见过阳光了........ 她托着小彬的脸，望着他的双眼，他也勇敢地迎视着她。好象是第一次，她能这样长久地注视他，她透过那扇开启的窗户望进去，终于看到了里面的风景：那里有鲜花、有阳光、有片湛蓝的天空……

她感到有热热的水珠滑过脸上，她已分不清那是自己的泪滴，还是小彬的……

她知道前面的路还很漫长。但是，他们在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出发了…….只要阳光还在，就会看见路；有路，就会有希望。他们不再惧怕。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