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悼会后,她回宾馆稍事休整,抓紧时间约见了几十年没有见过面的从小一起长大的同学立新、源源,还有小学的启蒙老师齐老师。
第二天,在鹏哥家里,她决定慢慢开始披露她埋在心里的秘密。
她说,“哥,爸当年把我送人,大家都告诉我说是怕我受歧视,被别人说是反革命的狗崽子。以前我都深信不疑,但是后来我开始怀疑,其实可能有别的原因。可能是爸认为我不是他的孩子。否则,为什么没有怕你受歧视,把你也送人呢?你不也一样是反革命的狗崽子吗?”
鹏哥说,“不会吧。爸常常说,你的小拇指和他的长得一摸一样。”
她苦笑着说,“这正是他没有把握的表现。哪有父母需要拿小拇指这样微不足道的特征来比较子女与自己的相像之处的?加上,我长得一点都不象爸。”
鹏哥说,“我象爸吗?”
她说,“倒是也不象。都说你象外公。不过我可是也不怎么象妈妈家里的人。姑姑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说‘周家的孩子都是大眼睛双眼皮。’当时伯伯他们刚刚来找我的时候,我郑州爸说‘当年周大平说,不是我的骨血我不要’。以前都不明白这些话,现在想想,如果我不是爸的孩子,就都可以理解了。”
鹏哥陷入了深思。
***
第三天,嫂子带侄女去哈尔滨出差,她和鹏哥则动身去铜川看望大伯。
汽车离开西安上了高速公路,在GPS的导航下,两个小时就到了。
记忆中宽广空旷的街道,道路两边稀疏的平房已无迹可寻。道路显得狭小拥挤,到处都是车辆和行人,两边盖满了楼房。
伯伯和大妈还是那么慈祥。82岁的伯伯还是那么精干,硬朗。老人家喜欢书法,每天写一幅小楷。为了让伯伯高兴,她讨了一幅朱子家训和一幅诸葛亮的出师表,鹏哥也预订了未来二十年的字画。
伯伯的字画,算是他的救命恩人。
当年他随19兵团抗美援朝,就在兵团司令部当文书。
伯伯说他当年去朝鲜的时候,就没打算活着回来。哪知道因为他写得一手好字,被留在司令部,没怎么上前线。不过他也有死里逃生的经历。有一天司令部的战士们有事正准备集合,在去集合地的路上,忽然来了美军飞机。那个时候,他们一听到飞机的声音,就知道是什么飞机。有一些飞机是带着任务去指定地点轰炸的,路上不会随便开火。有一些是侦察情报的,看到可疑迹象就会轰炸,这一次就是侦察机。大家于是四处躲藏,他们一行人找到一个地窖,可是地窖不够大,伯伯有半个身子露在外面,没有被发现实属万幸。
她问伯伯有没有见过彭德怀,伯伯说没有。只有一次,他听说当天晚上彭德怀在他们司令部开会开到很晚,在那里留宿,但是没有见到人。
从朝鲜回来,伯伯生了一场大病,就退伍了。
她问伯伯老家在湖南,怎么会选择来了铜川。伯伯说,那个时候讲究服从组织分配,组织不征求个人的意见,个人也不会去向组织提任何要求。
伯伯讲起解放后的事,说前几年还好,但是不久就开始接连不断的运动。第一次运动,她的外婆就被揪出来,被其任教的七一路小学开除,下放到了上沙原。上沙原水土恶劣,很多孩子出生时都是畸形的。后来母亲和两个舅舅在铜川一中上学时,学校出现了反标,当时的校长要抓“反革命小集团”,两个还在上初中的舅舅受牵连,被开除了。大舅从此精神受到打击,有些精神失常。
伯伯说他没有参加过武斗。当时有人来找他,说“你的枪法好,来帮我们打反革命吧。”伯伯说,“你说他是反革命,他说你是反革命,怎么这么多反革命?要去你们去,我不去。”于是别人武斗的时候,伯伯去打猎。
伯伯现在的生活很好,每个月四千多块的退休金,和大妈两个人都用不完。
孩子们也都衣食无忧,最好的是做中医的小哥和在烟草局工作的小嫂,两个人的收入每年超过20万,在这个小城日子过得很舒适了。只是小嫂对两个孩子管教太严,伯伯很担心他唯一的宝贝孙子被骂傻了。
她觉得伯伯的担心有些多余。小表侄儿天真可爱,一点也没有受压抑的感觉。
***
吃了中饭,鹏哥带他去看大舅。
大舅住在山上一间窑洞里,房间里的布置很清贫。
寒暄过后,她问大舅,“以前您提到当年母亲去世,是您一个人去收的尸。当时西安爸爸为什么没来?”
大舅说,“当时对于反革命,这种事也不一定及时通知家人。”
她接着问,“听别人说他们当时在闹离婚,是不是真的?”
大舅说,“一个人一生不可能只爱一个人。”
大舅说,“当时你妈工作的饭店有些人贪污粮油,你妈妈揭发他们,如果定罪,这些人就完了。为了让你妈妈闭嘴,他们把她抓起来,给她脖子上挂了鞋子游街,然后关进了牛棚。”
她感觉大舅不太愿意过多地回忆细节,心想也许是因为鹏哥在场,不太方便。鹏哥也不停地点头,似乎不愿继续听下去。她也就不好继续追问。
他们接着讨论了如何将妈妈和西安爸合葬的事,然后就起身告辞了。
回到伯伯家,姑姑、姑父和叔叔都分头来见了面。姑姑还回忆起她小时候,有一次母亲烫伤了脚,姑姑帮忙照顾她的事。
晚上,鹏哥去了小哥的第二套住房。小哥需要清静的时候,就住在那里。她则在大伯家住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他们启程回西安。路过殡仪馆的时候,鹏哥带她去给西安爸的灵龛里加了供果、灵牌和他生前离不开的眼镜和桥牌。鹏哥还纠正了灵龛里童男童女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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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西安,他问鹏哥可不可以和母亲的生前好友付阿姨见个面,因为她想多了解一些母亲生前的事情,也许还能了解一些西安爸和母亲之间的恩恩怨怨。
付阿姨很热情地邀请他们当天下午就去她的家里。
付阿姨最近搬了高层新居。厅很大,有一面很大的景墙。扁平电视是悬挂式的。电视前的矮柜上摆放着美丽的插花。
付阿姨找出了她和母亲当年的高中毕业照给他们看,说母亲非常聪明,年级的第一名从由她们俩垄断。母亲还很多才多艺,学校里的很多活动都是她组织安排,很多道具都是她发明及制作。
付阿姨的丈夫党叔叔也插话说,母亲的形象很出众。付阿姨补充说,那个时候母亲的姨妈经常从北京给她寄些旧衣服来,母亲穿在身上,在铜川那个小城,很是夺目。
付阿姨说,党叔叔也是铜川一中的,比她及母亲低一级,可是年纪比他们大一岁。
聊了一阵,鹏哥对付阿姨说,“有一些事情想问问您。以前我爸健在,我们做晚辈的也不好说,因为是老人家的私生活。现在我爸走了,有一些事情我和我妹都想了解清楚。”
她接口说,“我听说我爸将我送人,可能是因为他怀疑我不是他的孩子。”
付阿姨说,“那不可能。你母亲去世以后,你爸到铜川处理后事,回来以后来找我,哭得象个泪人。他说,‘我签字了,把女儿送人了。我女儿的小拇指和我的一摸一样。”
鹏哥说,“听说我母亲生前生活作风有问题。”她觉得这话非常刺耳,用异样的眼光看了鹏哥一眼。
付阿姨说,“那都是别人编造的。那个时候,谁想整你,谁就无中生有,怎么难听就怎么说你。那个时候她们说你妈和一个造反派的头儿头儿,他们两个在一起。”
她说,“听说母亲去世前,就在和西安爸闹离婚,您知道这件事吗?”
付阿姨说,“不会的。如果真是这样,你妈肯定会告诉我的,但是她从来没有提过。我每次回铜川,都在她哪里住一晚上,才回家。只有一次,她跟我说你爸,‘我觉得他有点丑’。如果有这事儿,她应该会说,‘我想跟他离婚呢。’可是她没有这样说过。”
付阿姨接着说,那个时候西安爸负责在铜川为他所在的大学招生,看了她和母亲的档案。她们两个的家庭成分都有问题,母亲是由于家庭成分任何大学不得录取,付阿姨是由于家庭成分任何重点大学不得录取。
后来付阿姨被西安爸录取到了他们学校,后来又录取了尧叔叔。他们后来结婚的时候,西安爸将自己的房子腾出来给他们用的。
她说,“爸这个人心地确实是非常好。”
晚上,党叔叔蒸的包子、熬的稀饭,炒的菠菜,又从外面教了几个菜,留他们吃了晚饭。
***
离开付阿姨家,他们又去东郊,祭奠西安爸的灵位。鹏哥说这就算做了头七了。
回到鹏哥家里,她问,“你这里有没有爸的头发什么的?”
鹏哥说,“呀,还真没有。你想去测一测是吗?早知道,别清洗爸的剃须刀就好了。”
过了一会,鹏哥手里拿着一块药棉走过来给她,说是爸去世时从身上取下来的,上面有爸的血迹。鹏哥又带她去书房,搬出西安爸生前用过的被褥,说“还好还没有烧掉。看看能不能找到爸的毛发。”
于是兄妹俩开始寻找,终于找到一根头发,鹏哥认为这应该是属于西安爸的,交由她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