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和往常一样，到了快9点，才有空打开微信看一眼。同学留言：“我们的毛老师走了。”我回：“ 知道凶多吉少，还是走了。”心里比较平静。这些年来，自己的长辈们陆陆续续走了好几位，同学朋友中，同辈的人也有人开始走向另一个世界，对死亡已经有了很多的思考，尽管心里总是希望奇迹发生，但之所以称之为奇迹，那绝对是小概率事件，通常情况下，都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消息，谁走了。

    毛老师是我小学三到五年级的语文老师和班主任，他本来一直是教五六年级的，文革后小学改学制，又改春季升学夏季升学的，改来改去，毛老师教了我们三年多。尽管那时教材内容空洞乏味，还时不时有什么和政治有关的运动，但在小学阶段，我很喜欢语文，这得益于毛老师的好的教学方法。记得我们小时候劳动过后，春游过后，一般都会写作文，我进了初中后偷懒，把小学时写的作文拿来改头换面，总能得个高分。现在回想起来，小学时我的中文基础不错，可惜到了中学没有提高多少，成了半瓶子水咣当，至今一直想写小说，但就是不敢。

    毛老师对我很严格，可我心里不怎么惧他，他几乎不当面表扬我，但我觉得他还是蛮喜欢我这个学生的。记得小学语文作业有造句，我每次总喜欢造不同的句子，课堂作业，家庭作业，测验，考试，同一个词我就造四个不同的句子。记忆非常深刻的是用“望过去。。。。。看今朝。。。。。展未来。。。。。”造句，到测验时，我造不出第三个新句子了，就空在那里没写。毛老师阅卷时把我叫去，说：“你做作业时这个句子造得蛮好的，为什么这里空着？”我回答：“造同样的句子没劲。”他看看我，既没批评我，也没说其他，就用红笔重重地在我卷子上扣掉15分。那次印象太深刻了，以至我以后考试时真的遇到不会，也要写点什么，不让卷面空在那里。

    毛老师在课上会不定期的作文点评，有时我的作文也会被拿上去点评，具体的细节我都不记得。唯独记得的一次，是他把我叫到办公室去的单独点评。那是一篇写纪念刘胡兰的作文，刘胡兰牺牲后的一段，我用了“滚滚汾河起悲歌”这样一句话开头，其实这句话是从小画书上抄来的，我的理解很简单，就是悲伤嘛，不懂其他含义，甚至把汾的三点水抄成言字旁。毛老师指着汾河两字问:“这是什么？”我答：“是一条河。”他又问：“知道在什么地方吗？”我说：“不知道。”然后他告诉我，这是汾河，三点水的汾，这条河在山西，刘胡兰牺牲的地方。他还说，我知道这句话是你从哪里看来的，但用在这里很好，用环境来衬托气氛。自那以后，我知道了，人的心情，可以用环境来表达。

    我们上学期间是严重缺乏阅读材料的年代，以前的书好多都成了毒草，学校的图书馆都关了。毛老师就去没有开放的旧图书馆里借书来读给我们听，同桌的两个人分享一本书，眼睛看书，耳朵听老师读。第一本是“平原枪声”，第二本是“冰上笑声”，都读完的，第三本已经定好了叫什么声，没有开读就毕业了。那时有一节课好像叫自由活动，读书就是在那节课上完成的。自由活动课是我最喜欢的一堂课，就像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的盼，心想天天上这样的课该多好啊！还有一节课是课外活动，我的理解就是玩。有时毛老师允许我们在这节课上打牌，甚至他和我们一起打牌，太喜欢课外活动了，不知道现在的小孩有没有过这样的快乐。

    我和毛老师的关系，不仅仅是学生和老师的关系。我妈妈和毛老师夫妇是几十年的老同事，从五十年代起就在一起工作了，我和他们的小女儿从摇篮开始就由同一个婆婆照看，同一个幼儿园，小学，中学，我都不知道该称作同什么了。毛老师家就在学校，小学时我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夏天都是在他家午睡，文革时老师到农村劳动，他女儿就住我家，和我们一起生活。在知识分子被打压的年代，毛老师和我妈妈都是剥削阶级家庭出身，有着共同的感受。后来文革结束，知识分子扬眉吐气了，他们之间因为荣誉利益以及复杂的人事关系产生了隔阂，甚至可以说严重的分歧。

    尽管退休后关系有所缓和，但妈妈一直不愿原谅一些事，所以关系一直很冷淡。妈妈最不能接受的一个误解，是有阴诡小人，整了一些黑材料，寄给当初毛老师女儿的男朋友，败坏他们夫妇的声誉，而他们就认定这事是妈妈干的。妈妈相当长一段时间蒙在鼓里，知道后才解答了好多为什么。妈妈平生最痛恨的就是暗箭伤人的小人，没想到因为别人自身的原因而莫名其妙地被成为了这样的人，感到是对她人品的羞辱，不能释怀。

    我的经历是过若干年就换个地方，所以几十年的同事，在我看来是很珍贵的。于是有机会就劝导妈妈，别老去记得一些别人得罪你的事，多想想开心的事，别人怎么想你，那是别人的事，你按自己的标准做人，不是为了别人，而是为了自己心安，更何况这么一把年纪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没敢说出口的是：说不定过两年就有人走了，到时后悔都来不及。我讲多了，妈妈也想通了。多年前，爸爸生病后，我回去都会去探望一些老人，当然包括我的毛老师。以后，会在电话里听妈妈讲起毛老师，我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好像就在今年夏天前，在电话里听妈妈讲，毛老师夫妇身体不太好，她去探望他们了。出来时毛老师非要送她，到了楼下还坚持要送，妈妈怕毛老师身体吃不消，非要他回去，为此快步走想甩掉他，好让他回去，结果毛老师也加快步伐，妈妈又只好慢下来。到了马路边，毛老师一定要送妈妈过马路，妈妈拗不过他，只能等汽车来了上了车，随着车子启动，看着毛老师的身影慢慢消失在人群中。回到家，妈妈放心不下，又打个电话过去，听说毛老师已回到家才放心。毕竟是多年的老同事了，多一个关心的人，多一个牵挂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好的吗？

    如今毛老师已经走了，要去一个快乐的世界，没有痛苦，没有纷扰，愿老师一路走好！我们留下来的人，把该放下的都放下吧，想做什么，赶紧去做，到时可别后悔来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