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把小镇的原住民算作本镇人的话,现在的小镇,大多数都不是本镇人了。随着时代的发展,小镇已比原来扩大了好多倍,假如我回家,还用“小镇”来称呼它,可能家乡人都不能接受。但在我心中,原来的小镇是小,但很有特色,比如今的现代化城镇要好得多!
解放前,镇上的外地人有限,相对来说,外来人都比较穷,按现在的流行说法,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来打工的,或在店里做伙计,或做帮工,解放时他们都留在了镇上。解放后,来了很多各行各业的工作人员,像干部医生教师等,随着工业的发展,镇上建起了大大小小的工厂,厂里又分来很多工人,他们都加入了本镇人的行列。再后来,随着改革开放,人口流动性增加,外地人就越来越多。
在我小时候,镇上有几个孤寡老人,靠政府养活,他们无儿无女,都是解放前就来本镇,解放后留下来没回自己的老家。他们是为了什么,怎么来到本镇的,我不知道。怎么会没有家庭没有子女,更不知道。其中有两位,都是女的,我想写一下。
想说的第一位,我从来不知道她的真名大姓,小孩都骂她“警察婆”,据说她老公解放前是当警察的。在我们孩子的心目中,那是个穿着黑色制服,手提棍子,到处敲诈勒索的人,这样的人的老婆,也不会是个好人。警察是什么时候死的,他们为什么没有孩子,一概不知。“警察婆”有着一口黄牙,不知是否患有白内障,眼睛混浊。有一段时间,在离我家不远的地方卖茶,年纪不是很大,就有些驼背,她很勤劳,但似乎没人喜欢她。
“警察婆”还有一个响当当的绰号,叫“馊泡饭”,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我一无所知。所谓泡饭,是我们家乡的一种饮食,就是把饭加点水,煮开,像稀饭一样的吃。那时没有冰箱,夏天一般都把当天的食物吃完,假如留到第二天,很容易变质,有馊味,印象中泡饭是很容易馊的。怎么会把一个人和“馊泡饭”连起来,我现在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本来“馊泡饭”没什么事情让她出名,且她的名主要出在我哥哥那般大的一群学生中,她和一群十二三岁的男孩子较上了劲。文革开始后,中学停止招生,像我哥哥一样大的小孩,小学毕业后就歇在家里,后来复课后,是三届小学毕业生一起进入初中。歇在家里,意味着无所事事。比他们大的孩子,串联闹革命去了;比他们小的孩子,在小学读书上课;农村的孩子,帮着父母干农活去了;唯独他们这帮镇上的小孩,就想着法子干坏事。
坏事之一,有点别出心裁,是谁首先发明的,不知道。先是在同学中,在漆黑的夜晚,等同学一家人安然睡下,突然前去猛烈地敲门。江南的民居一般都是一进二进的比较进深,人家急急忙忙出来开门,人已跑光了,或者躲在远远的暗处,看着开门人焦急的样子,暗中得意。后来,在同学中敲门已觉得没有意思,就开始敲不相干的人家的门,也去敲“馊泡饭”的门。
“馊泡饭”说话带有常州口音,当她听见敲门回应的时候,就让敲门者大笑不已,敲了还去敲。次数多了,她也知道是有人恶作剧,就开始骂,结果她各种各样骂人的话,反让小孩很兴奋,继续敲。再后来,她就拿了棍子笤帚出来打,结果小孩和她肉搏战,把她的武器一一夺下来。小孩觉得很受刺激,经常去骚扰她,她也想了很多招,斗智斗勇。其中最恶毒的一招,是一般人想不出来的,就是用刷马桶的刷子,沾了马桶里的粪,去打小孩。
现在我哥哥他们同学聚会,还会提到“馊泡饭”,深深地意识到,当初不该去欺负一个没儿没女,孤苦伶仃的社会最底层的老太。人生就是这样,有很多事情,总是要过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自己曾经做错了什么,往往等到明白的时候,也已经晚了,无法再弥补了。这可能也是人有诸多遗憾的原因之一吧。
还有一位,有着一个很女性化的名字,叫杏娣。但她是不是真正的女人?没人知道。她以女性的身份,着女性的服装,出现在人们的视线中,可她的个子明显比一般女性高,她的骨骼,也比一般女性粗壮。不懂事的小孩会骂她“雌雄婆”。
杏娣是在多大年龄来到这个小镇的,我不知道;她说话不带外地口音,是她很小就独自出门,变了口音,还是她的家离这小镇不是很远,也不知道。只知道,她从来没回过家,家里也从来没人来找过她。
杏娣解放前一直在我家一街坊家做帮工,那街坊家开豆腐店,男主人死了,女主人带着幼小的一儿一女继续开店,那时豆腐得自己做,没地方去批发。做豆腐,最好要雇个男劳力,可女主人一个寡妇,雇个男人会有闲话,恰在这时,杏娣来到了镇上,女主人雇了她,是个女的,但干活像个男的。
解放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杏娣干什么养活自己,我不知道,在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她已是个白发老太了,经常到我街坊家来玩,和那女主人相互关心,有时还会为什么事意见不和闹不愉快,但很快又和好如初。我想她们也是经过大半辈子的磨合,像亲人一样相处了。
杏娣是生错了年代,要是现在,医学上已有足够的能力医治这类先天疾病,甚至想后天改变自己的性别都可以做到。杏娣终生未婚。她年老时得了一种病,发作时头疼欲裂,一次,她终于忍受不了,上吊自杀了。苦命的一辈子,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还是小孩的时候,在校外可以随口辱骂那些贴有标签或犯有错误的人,比如:地主婆,警察婆,贼骨头等等,那些人本就低人一等,骂了也没有人来指责骂人者。更有甚者,还骂身体有缺陷的人,比如雌雄婆,折脚婆等,欺负弱者。记得有一位同学他奶奶是地主婆,被同学骂了只会哭,他也没什么好反击的。一个弱势群体中的人,一个特殊群体中的人,谁来保护他们?他们如何有尊严的活着?在那个时候,我们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类问题。好在社会在进步,现在这种现象少多了。仔细回忆一下,我小时候是个听话的孩子,从来不骂脏话,更没去骂过弱者,想到此心中些许得到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