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云潭影日悠悠

野烟千叠石在水 渔唱一声人过桥
正文

宋代词人列传 黄庭坚 ZT

(2010-09-05 09:18:58) 下一个


  
  黄庭坚
  
  黄庭坚(1045-1105),字鲁直,号山谷道人、涪翁。洪州分宁(今江西修水)人。治平四年(1067)进士。历著作佐郎、秘书丞。绍圣初,以校书郎坐修《神宗实录》失实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徽宗立,召知太平州,九日而罢,复除名,编管宜州。三年而徙永州,未闻命而卒,年六十一。与秦观、张耒、晁补之并称“苏门四学士”,诗与苏轼齐名,世称“苏黄”;词与秦观齐名,号“秦七、黄九”。著有《豫章集》、《山谷词》。
  
  【清平乐】
  春归何处?
  寂寞无行路。
  若有人知春去处,
  唤取归来同住。
  
  春无踪迹谁知?
  除非问取黄鹂。
  百啭无人能解,
  因风飞过蔷薇。
  
   黄庭坚在宋代文学史上以诗著名,都知道他是“江西诗派”的宗主,对有宋一代诗风的影响极为深远,却不知他在宋词坛的位置也不容小觑,同时的陈师道就说:“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 冯煦认为秦观非黄庭坚之可比,却又将黄比之于柳永,说:“柳词明媚,黄词疏宕。”(《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秦、柳都是婉约词的大家,黄庭坚的小词,的确也有清新妩媚之作,如上引的这首《清平乐》,但更多的词作,却不全是这种风貌。他的词风多变,有俚俗如柳永、乃至被讥为“亵诨”之作,也有超旷如东坡、后人赞其“疏宕”的作品,而更能体现他个人创作风格的,却是近似他“瘦劲拗折”的诗风的另一类词作:
  
  万里黔中一漏天,屋居终日似乘船。
  及至重阳天也霁,催醉,
  鬼门关外蜀江前。
  
  莫笑老翁犹气岸,君看,
  几人黄菊上华颠?
  戏马台南追两谢,驰射,
  风流犹拍古人肩。
  
   这一首《定风波》词是他在绍圣二年被贬黔州所作,名义上黄庭坚被贬的罪名是修《神宗实录》失实,其实是新旧党争中清除“元祐党人”的攻击手段。秦观亦在之前被贬,流离徙方,最终郁郁以死,留下的词句也都是抒发胸中凄厉伤恻之情。黄庭坚遭贬的际遇与秦观相似,心境却有着极大的不同,他是旷达的兀傲的,即使是在“鬼门关外蜀江前”,也自信自得自许:“风流犹拍古人肩!”和秦观孱弱的悲音绝无相同之处。两人相较,秦词如幽花,黄词便是瘦竹,嶙峋中见出劲节,给柔性的小词注入了刚性的风骨。
   黄庭坚于困境中怡然自得的精神,一半来自天生的修持,另一半则不可忽视苏轼对他的影响,东坡之于山谷,可以说是亦师亦友、景仰终身的对象。元丰元年(1078),这一年也正是秦观初谒苏轼于彭城的时候,黄庭坚也向时任徐州太守的苏轼写信,并投寄了自己的两首诗作,苏轼和诗复信,极力称美他的诗:“托物引类,得古诗人之风。”后来又在复信中说起:首次见到黄庭坚的诗,别人劝替黄扬名,苏轼答道:“此人如同精金美玉,即便不接近人,人也会主动的去接近它,只怕想逃名也不可得,哪里还需要我来称扬始能成名呢!”秦观是时与苏轼交游,也对黄庭坚的诗文赞不绝口,《王直方诗话》中记载秦观的评价:“每次览读,总觉得怅然若失,废寝忘食,其作品邈然深远,浑如两汉风骨,现今交游以文章著称的人中间,没有见到能与之堪为敌手的,真是所谓:‘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啊!”“珠玉在侧,觉我形秽”典出《世说新语》,“隽爽有风姿”的王济见到形容出众的外甥卫玠,不由自主的发出由衷的感慨,秦观在少年时也曾意气不可一世,这样的推重绝非泛泛而言。两人在苏门子弟中文名最重,遭受牵连贬谪最苦,性格文风却截然不同。少游脆弱多意气,苏轼对他文章的影响多在政论方面,而山谷本身性格中即有持重老成的一面,来自苏轼的影响,就集中在旷达开朗的人生态度上。
   秦观的淮海词中没有接近苏词风格的作品,黄庭坚的词却有极象东坡词的篇章,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念奴娇》“瑶草一何碧”),简直就是套用苏轼中秋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之句。而不仅仅是句子相似,神情也相属的词,是他所作的《念奴娇》:
  
  断红霁雨,净秋空、山染修眉新绿。
  桂影扶疏,谁便道、今夕清辉不足?
  万里青天,姮娥何处?
  驾此一轮玉。
  寒光零乱,为谁偏照醽渌?
  
  年少从我追游,晚凉幽径,绕张园森木。
  共倒金荷,家万里、难得尊前相属。
  老子平生,江南江北,最爱临风笛。
  孙郎微笑,坐来声喷霜竹。
  
  ([注]醽醁:音零录,酒名,又名醁醽、绿酃。)
   《渔隐丛话后集》引黄庭坚自己说明此词的创作背景,是在他被贬后又移戎州(今四川宜宾)安置时,某年八月十七日,与诸生赏月饮酒为乐,席中有人吹笛悠扬,连作数曲,座上诸人都说:“今日之会乐之极矣,不可无词记述。”于是黄庭坚当场填词,一挥而就,文不加点,并不无得意的称:“或以为可继东坡赤壁之歌云。”比较这种在困境中赏玩的意兴,苏黄确有心灵相通之处,然而苏词浩然飞举,黄词悠然高远,却又是在天生性情中的些微差异。
   黄词有学苏之处,也有被人讥诮的似柳永的情词,他的词风在当时人中可谓极其多变而复杂,极其典雅的作品与极其俚俗甚至有点“亵诨”的作品,在山谷词中形成奇妙的对比。也许从某一方面来说,黄词之所以不能象苏轼、秦观一样成为大家,就是因为他的风格多变,反而无所树立吧!他的词中有用俗语极多的,甚至被人说成是元曲的先声,也有趣味比较低级的,显然是消遣随意之作。一般来说,黄庭坚并不大在词中作儿女语,如果要择出他所写情词的代表作,可以选下面这首《喝火令》:
  
  见晚情如旧,交疏分已深。
  舞时歌处动人心。
  烟水数年魂梦,无处可追寻。
  
  昨夜灯前见,重题汉上襟。
  便愁云雨又难寻。晓也星稀,晓也月西沉。
  晓也雁行低度,不会寄芳音。
  
   这首词显然是酒筵歌席上的应酬之作,文字却洁净流利,黄庭坚不似秦观多情易感,写儿女情长,也不能象他那样深隽秀美,却别有一种活泼风致。他一直崇佛,相传他妻子去世,黄庭坚作《发愿文》,发誓断绝嗜好淫欲,不再饮酒食肉,“设复为之,当堕地狱,为一切种众生代受其苦。”时人赞之:“可谓能坚忍者也。”(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虽然说他以后“悉毁禁戒,无一能行之”,但他有一首《西江月》小词的序中说:“老夫既戒酒不饮,遇宴集,独醒其旁。”似乎戒酒确是实事。这首小词开头两句比喻酒:“断送一生惟有,破除万事无过。”是摘韩愈两句不同诗为对,后来常常被话本小说引用,黄庭坚与俗文学,隐然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黄庭坚开创江西诗派,其诗风瘦硬奇拗,代表着他性格中倔强过人的一面,但时人又赞许他的性情之中,另有超然淡泊的一面。苏轼称赞他:“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孙公谈圃》记载他青年时的一件逸事:黄庭坚在省应举,与数人等待发榜,这时已相传黄将被点中为省元,同舍的考生置酒相庆。正在欢饮的时候,忽然有仆人从门口披头散发大声呼喊着进来,举着三个指头,一问才知道中举的是同舍的另三个人,黄庭坚不在其中,座客尽皆散去,有人竟失望得流下泪来,惟独黄庭坚饮酒自若,酒罢与人一道去看榜,情绪全然不显露在脸上,当时人对他的风度都很推重。纵使在被贬黔州安置的朝命下来,他也丝毫不动声色,累年贬居荒边,仍然保持容颜光泽,和做官的时候也没有两样。所以时人感叹:“鲁直的品德性情该当是天性中带来,不是学而能之!”同样是戎州安置时的作品《鹧鸪天》,也体现了他豁然不萦于事物的心境:

  黄菊枝头生晓寒,人生莫放酒杯干。
  风前横笛斜吹雨,醉里簪花倒着冠。
  
  身健在,且加餐,舞裙歌板尽清欢。
  黄花白发相牵挽,付与时人冷眼看。
  
   这一首词有狂放,有豁达,也有一种实则出于愤懑的傲慢,时人以冷眼付之,又何不我行我素,自得其乐?山谷的通豁,是旷达淡定中隐藏着刚劲,既清峭又老健,他的沉稳,他的安然不动声色,其实是内心对自我信仰的坚持。坚定和自持,使他即使一再遇到困境,也不迷失,不哀戚。他在“万死投荒鬓毛斑”之后,遇赦还乡,尚能自得的吟诵这样的句子:“未到江南先一笑,岳阳楼上看君山!”(《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永远不放弃希望,永远不忘记对美好的欣赏,这就是他良好的处世心态。

   然而在苏门子弟中,以秦黄二人遭贬谪最苦,其中又以黄庭坚最为命运播弄。宋徽宗即位之后赦还南谪的诸元祐党人,苏轼和秦观都未能等到归还家乡就已在途中长逝,黄庭坚在贬谪多年之后终于等到得召还朝,却因为以前得罪过小人的缘故,又被翻出文字官司来,重新贬到宜州(今广西宜山),老死是乡,当时人无不为之痛惜!

   黄庭坚二次被贬的恩怨,范文偁《过庭录》里记载颇近琐细,说黄庭坚青年时恃才傲物,曾与赵挺之(赵明诚之父,李清照的公公)同作试官校核举子的试卷,一人的卷子上使用了“蟒蛇”二字,赵挺之想黜落这份卷子,同僚尽皆附和,惟有黄挺坚持反对意见。赵挺之就问他:“你主张录取这篇文章,却不知这两个字有什么出处?”黄挺坚沉吟良久,答道:“出自梁武帝的忏文。”赵挺之被驳了面子,感觉受到轻侮,从此衔恨在心。后来赵挺之做到宰相,宋徽宗即位后召还被流放的官员,黄庭坚得召就任,寓居荆南,赵挺之嗾使湖北的当道官员挑剔出黄庭坚为荆南的一座寺院所写的《承天院塔记》中的句子,指摘他“谤讪朝廷”,重贬宜州,就此死于边荒。因为黄庭坚是由于文字贾祸,后人编定他的文集,竟不忍心收录这篇《承天院塔记》,直到其曾孙续编别集才收入,南宋洪迈在《容斋随笔》里摘录了这篇塔记,并评价说:“其语不过如是,初无幸灾风刺之意,乃至于远斥以死,冤哉!”其实在党争的漩涡里,在当道有心挑刺的情况下,黄庭坚即使不作这篇塔记,也未必逃脱得了报复。《过庭录》只归之于黄庭坚因为“少轻物”得罪小人而遭贬,未免是把矛盾小事化简单化了。

   黄庭坚被贬宜州的时候,已是近六十的高年,在万死投荒之后又复远谪天涯,一般人可能已经消沉不乐,自分再无回归之望,黄庭坚却仍然保持着乐观的心境。当时有个崇拜他的人范寥,听说黄山谷谪居岭表,于是不远千里,跋山涉水而来拜谒,感叹黄俨然有如“谪仙人”,使人顿然忘记了路途之辛劳,瘴疠之可怕。范寥在宜州住了下来,见黄庭坚日日都写日记,以当年干支为名,题为“乙酉家乘”,并对范寥说道:“等我北归的时候,这一卷日记就送给你做纪念了!”他对前程,永远没有放弃过乐观的希冀。在宜州他见到了梅花开放,即赋《虞美人》小词:
  
  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
  夜阑风细得香迟,不道晓来开遍向南枝。
  
  玉台弄粉花应妒,飘到眉心住。
  平生个里愿杯深,去国十年老尽少年心。
  
   黄庭坚的故乡是江西分宁,在古代属于广义的江南,白发垂老之年,在濒临南海的偏僻小城里,忽然看到一树繁花,恍然江南故土送来的春信,原来纵然在天涯海角也有这样粲然耀眼的春天!他是博学多识的,关于梅花的典故自必知道无数,词中所拈出的却是寿阳公主梅花妆的故事,旧说的浪漫,久远的旖旎,似乎都在这细细梅花香中生动鲜活起来,生命之烛快要熄灭的老人,在那一刻追思“老尽少年心”的时候,所想起的究竟是什么呢?一生景仰敬如师长的苏轼已死,平生交游互相推重的秦观已死,去国万里,寥落孤零,可是他心底深处,藏着的仍旧是那一股不肯熄灭的热焰。

   黄庭坚到底还是没能坚持到还乡,看梅的这次,是他在宜州度过的唯一一个冬天,他死于到达宜州的次年九月。由于路途遥远的缘故,他的家人子弟均不在身边,惟有萍水相逢的追随者范寥替他料理后事。那一卷《家乘》,本来已说过赠给范寥为纪念,但在范寥替黄庭坚盖棺南楼悲痛不能自已的时候,日记竟被人拿走,不知下落。范寥遗憾久久不能平息,一直到南宋的绍兴年间,忽然有人将抄录的《家乘》寄还给他,范寥亦已垂垂老矣,看到这册三十年来不能忘怀的日记失而复得,“读之恍然,几如隔世”,于是为之刊刻印行,认为这册日记最能够体现出黄庭坚“虽迁谪,处忧患,而未尝戚戚也,视韩退之、柳子厚有间矣。”贤达如韩愈、柳宗元,在贬谪穷方时尚不免有凄苦之音,黄庭坚的超然,确实是他的过人之处。

  这一册日记,后来名为《宜州家乘》,至今传世。日记中大部分记载都是日常琐事,范寥字信中,在日记中也屡屡提及。南宋时范寥尚在世,宋高宗喜欢读黄庭坚的文章,其中也包括《宜州家乘》,曾经对范寥产生兴趣,特地问黄庭坚的外甥徐俯:“文中所说‘信中’是什么人?”徐俯不知,随口答道:“宜州是穷荒之地,想必也没有文人士子,这个‘信中’,大约是和尚之流。”范寥就此错失被皇帝提拔的机会,然而他为人豪侠,也未必适合处于官场之中。至于当时黄庭坚亲手书写的《家乘》的下落,在那时也得到了答案,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说:“高宗得此书真本,大爱之,日置御案。”黄庭坚的书法为当世一绝,是宋代“苏黄米蔡”四大家中坐第二把交椅者,趁范寥料理丧事时拿走这册日记的人,多半也只是看中了书法的价值,而并非象范寥一样,是黄庭坚真诚的追随者与生死之交,宜乎范寥为之痛心疾首了。

  陆游还记载了黄庭坚的最后时光:谪居宜州时黄庭坚住宿条件艰苦,连僧舍也不得僦居,惟有搬到城楼上的一间小屋,也就是他最终盖棺于斯的“南楼”。宜州地方潮湿闷热,当夏秋之交时更是难捱,年已老迈的黄庭坚住在狭窄湿热的城楼里,受暑甚苦,有一日终于下了一场凉雨,他饮酒之后伸足到屋檐之外,沾湿清凉的雨点,欣然对范寥说道:“信中,我平生没有过这样的快活!”不久便即病逝。

  黄庭坚所作的最后一首词,有可考为《南乡子•重阳日,宜州城楼宴集,即席作》:

  诸将说封侯,短笛长歌独倚楼。
  万事尽随风雨去,休休,
  戏马台南金络头。
  
  催酒莫迟留,酒味今秋似去秋。
  花向老人头上笑,羞羞,
  白发簪花不解愁。

  据《道山清话》中说,这一年重阳黄庭坚登宜州城楼,听见有人在说“鏖战取封侯”的志向,不禁喟然有怀,自作小词倚栏高歌,似乎情有不堪,这个月底遂一病不起。他于临终前最后这一阕高歌,也许是想到了自己初入仕时也曾怀抱的兼济天下之志,也许是慨叹再也不能踏上的政坛,再也无法实现的理想抱负?“万事尽随风雨去”,是豁达,也是无奈,他在自惜其老,自羞其老,却又恬然簪花为乐,在一切都成为幻影之后,他仍然有所欣赏,有所期待,有所坚持。

  “所谓青山白云,江湖之水湛然,宁复有不足者?”这是南宋人楼钥在跋《宜州家乘》时对黄庭坚宜州最后时光的评语。从绍圣元年初次遭贬,到最后编管宜州困顿以死,差不多正是那首《虞美人》词中所的“十年”,一身流落天涯,遭受诸般非人的折磨,他那一颗“少年心”,纵使是全部老尽,难道真能推开万事,尽随风雨?恍惚中,我们似乎可以看见,一个白发萧然的老翁,伸出双足到栏杆外接雨,欣然一笑:“我平生,没有过这样的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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