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姑姥姥家的事, 记得好像是春末夏初。
春天的农村很好看也很好玩,到处是柳絮飞舞,桃花盛开,满地爬满了各种细嫩的野菜,小鸟和野兔子,穿梭于野花田垄,自由的像风一样, 当然最开心的要数小孩子们,在屋里憋了一个冬天,春风一吹,都像蜜蜂般地飞出来了。
春天转眼就过了,桃树上青青的小毛桃露面了,初夏来了,天气突然暴热,小孩子们穿着短衣短裤,围着池塘抓青蛙抓小鱼。那天,我跟了邻家毛桃姐姐和柱子哥哥,去很远的田里的水陇,说是那里有大的青鱼,滑溜溜的泥鳅。
我 们出发了,天气晴得没有一丝云,天蓝蓝的,村东头老魏家染布大缸里的蓝水,静默着在白日头下幽蓝蓝的发亮 看久了叫人不知所措起来。日头升高了,天热得我都想伸出舌头散热了,终于到了孩子们嘴里传得很神的田水垄,其实就是地处田间挖的蓄水的长长的垄,三米来 宽,几十米长,在小孩子眼里看来,已经蔚为大观了。
我们用秫秸做成的鱼篮,沿着水陇边的草丛,在浅处水草处扑捞,居然捞了好几条巴掌大的青鱼,活蹦乱跳地,被我们穿上柳条,放在水草里养着,鱼们嘴一张一歙地,失去自由满是无奈,我可以想象姑姥姥在清洗它们以前念叨:鱼啊,鱼啊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
正开心呢,突然毛桃姐姐拉起我喊:三三,回家了,变天了!!! 呀,天不知啥时候暗了下来,滚滚的黑云爬满了半个天呢,风起来,冷飕飕的,我连忙拉起串好得鱼儿,放进篮里,跟着他们俩爬上大路,望村里跑。
风 越来越大,越来越冷,天越来越黑,雷声响起,天边的闪电越来越近了,突然一阵疾风, 一下子就把我卷倒并推进了路边的一米多深的田沟里,抬头一看,水洼里映照着黑云乱滚得天,夹着雪白的闪电,一个炸雷下来,我惊恐无比的脸也映进水洼。。。 那条雪白的闪电,打进我心底里一个疑问:人死了,去哪里?是陷入这般无边的黑暗和恐怖?是在雷电交加中独自无助地奔跑寻找永远也找不到的回家的路?这疯狂 的而令人窒息的想法吓坏了我自己,大声喊着毛桃姐姐,柱子哥哥,企图用来打断这可怕的念头。。。 当然没有人回答。。。整个黑暗的世界,就只剩下了我自己, 陪我的,只有包裹天地的震雷和闪电,突然,我身上一阵巨疼:原来鸽子蛋大的冰雹噼噼啪啪地打下来,我在又疼又冷中无望地想:如果我死了,这末黑, 会不会永远找不到家了,这个念头如此地叫我心如刀绞,痛不欲生,忍不住抱着头大哭起来:我不要死在这里,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求生的欲望能给人 超人的力量,我哭喊着爬起来,却一点也不记得如何在狂风暴雨加冰雹里,爬上田埂,并奇迹般地在墨汁般的黑暗里, 顶着大雨加冰雹,摸回村里姑姥姥家门口,只模糊记得进了门,姑姥姥惊慌的脸。。。等再醒过来,姑姥姥告诉我已是第二天下午了。
我 醒过来后依旧在炕上昏沉沉躺了很久,反复做那个可怕的梦:水洼里我惊恐无比的脸,脸后面深渊般的黑云,震耳欲聋的雷,劈碎天地的闪电, 找不到回家的路, 。。。。。。后来听姑姥姥说我发着高热,并喊叫要回家,不要死在这里等等,她认为我的魂儿被风卷走了,找不着我的身子了,所以我说胡话魇语呢。大舅舅不同 意,请来村里医生瞧我,医生打了针, 我的烧退了,可依旧胡话连连,昏昏沉沉。姑姥姥不理不睬舅舅的关于封建迷信等等的警告,拿上我的鞋,每天傍晚拐着小脚到到村头给我招魂儿:三三呀,回来 吧,别在外面玩儿了, 跟姥姥回家吧,姥姥望你回家呀。。一路叫, 一路行,过了一个星期吧, 突然这天晚上,我从炕上爬起,对刚刚喊魂回来的姑姥姥说:姥姥,我回来了呀,为啥喊我呢?姑姥姥笑着说:好了,三三回来了。
过 了半个月,我好了能玩了,姑姥姥一天对我说:三三,姥姥带你去看村头二姥姥去。我知道村头的二姥姥,听老人媳妇子们常私下里说起这个只有一个聋儿子的穷寡 妇,是个能去另一个世界走门串户的人,人们常请她给过世的家人捎信带话的。 我心里正满是那边世界的疑问呢,非常乐意地跟姑姥姥去。
村 头二姥姥家非常干净,院里一根草都没有。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瘦瘦的,瘦得脸上皮下的淡淡青筋浮现, 她轻轻走过来,脚下没有一点儿声,飘过来的?正想着呢,她发声了,轻轻飘飘地:来了,路儿娘。姑姥姥嗯了声,把蓝花布里包着的几个馒头递过去:二婶,几个 馒头,给二小子当点心。。。。二姥姥略推辞后,收下了。问:是给妞儿问事儿吧?我好惊奇的, 我们没有说呢,二姥姥咋猜得着末准?二姥姥拉着我的手对姑姥姥说:进屋坐下说。
进得屋来,好奇地发现:这屋子太干净了,好像不是人住的似的,地下灶上,可以说是一尘不染,这在农村真是罕见。等多少年后去日本,见到处一尘不染的样子, 总觉得好像哪里见过似的,晚上旅馆要入睡了, 突然想起来:和村头二姥姥家很像呀~~~, 接着又想: 那日本人是不是个个都会看神瞧魂呢?呵呵, 说远了。
二姥姥看看我的眼睛, 摸摸我的头, 又瞧瞧我的手, 我也好奇地看她:几乎透明一样的皮肤,泛蓝的眼白,很黑很深的眼珠,看进去, 里 面有个小女孩, 好奇地看我呢。。。过了一会子,姑姥姥忍不住问:三三的魂儿, 回了? 二姥姥微笑了, 脸像被风吹皱的冬天原野里的雪地,皱起层层波纹:回了, 回了, 安着呢。姑姥姥长舒了口气,说:这就放心了。。。可这孩子没以前活响了, 每天没声没音的, 是不是看到啥不该看的啥的?二姥姥很坚定地说: 不咋, 三三好着呢, 将来长大了, 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有儿有女,住着高屋大厦的, 安着呢! 姑姥姥嘀咕道: 可不是, 三三的家,离这儿坐火车也得五天五夜呢。。。二姥姥脸上的又起了层层波纹: 还远呢, 还远呢, 过了洋离了海,还说咱不懂的外国话。。。
我 憋了很久,问:二姥姥, 人死了以后, 去哪儿呢?二姥姥有点诧异:你看到的是什么呢? 我说: 我不知道呀, 人人都说你知道。那姥姥能不能帮我看看,那天我雨里迷路,到处黑的看不见,是不是就是那边? 二姥姥说:不是的, 那个世界和咱这边一样样的,也有家也有村,老少男女都有,咱们这边做了好事坏事,那边人都看着记着呢。。。 她拉拉我的手叮嘱道:三三, 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人儿,别害怕,就像前天坐桥头那个给你打招呼的爷爷,人招呼了, 就回个好儿,礼多人不怪。。。。。
嗯, 奇怪了, 我那天过桥,一个瘦的花白胡子高老头,给我点头,看他,模模糊糊像被烟裹着似的冷冷的感觉,我不认识他, 一时间害起来,快快跑了。二姥姥咋知道呢?突然我脑子一亮:哎呀,我是看到了那个世界的人? 我疑问地看看二姥姥,她微微笑笑点点头:三三,看好你的魂儿,平日里,寻着礼数行事儿,不失张失致,诸神菩萨都会护助善人正人。
古人云:“礼失,求诸野”。细细想来,儿时度过童年的北方农村,处处都有精致的俗人, 比如村头二姥姥, 我的姑姥姥。
佛说:人身难得。这几生几世修来的这点子灵性,更是难养难护的,像晨风里的露珠,反射着美丽的七彩光芒,你却千万不可去动它,只能望着它吸收天地精华,希望有一天,它能像蛹茧一样,破蛹而出化成美丽的蝴蝶。
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的,虽是小人儿如此地急切难磨,也究竟长大成人了。
3/31/2016 revised by吉衣@P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