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后勤部的小林秘书, 大院里大人小孩没个不知道的, 就因为他长的一个字: 俊!
那时山里军营里的最好的文化活动就是看电影了, 最受欢迎的电影之一是<<永不消失的电波>>, 后勤部大院里有个家属工厂, 里面长长短短有百号随军家属工人, 厂里主要给部队生产军队用的伪装网. 这天一群婆娘聊起了最近看得电影, 一个短的说: 那王心刚长得真是好, 没见过长得那么好的男人了. 一个长的接口道: 俺们村头的保子和他长得差不多的. 那短的接口道: 你就吹吧, 谁见过你们村头的保子? 那长的有些急了,尖起声音说: 我说一个人出来, 比王心刚长得还好, 你服不服? 那短的回道: 谁? 那长的便很得意地说: 林秘书! 短的不出声了.
是, 后勤部的小林秘书比王心刚长得还要好.
他穿着一件部队的白衬衫, 扎着一条牛皮带, 绿军裤黑步鞋, 走在夏天淡淡茉莉花的晚风中, 背后青黑的大山, 挡不住烈烈的火烧云, 红着半个天.
同样的白衬衣, 他穿得那件特别顺眼好看. 一个穿件白衬衣就能把王心刚比下去的男人, 是真英俊.
七十年代的山区军营, 在没有高音喇叭固定放军号和铿锵音乐的时间, 绝大多时候很孤默的, 山谷亮亮地回应着一两声鹧鸪,松滔阵阵, 军营整齐的房屋沉默地排着, 象士兵一样, 不说话.
爸爸是个沉静寡言的军人, 对孩子从不行以怒色, 他比比举着牛皮带抽孩子的大院里, 是个异数.在和爸爸一起的日子里,我和爸爸晚饭后散步就象吹军号吃饭一样固定不变. 散步的往往是上了年纪一点的人, 年轻人里散步的只有小林秘书, 我和爸爸常遇到他.
我喜欢小林秘书是因为他常常会给我从部里封了的图书室里拿很多书给我看, 什么<<水滸传>>, <<西游记>>, <<三国演义>>, 后来还有<<隋唐演义>><<红楼梦>>什么的, 他还教了我几首诗词. 并不解释, 因为他是个沉静寡言的人. 这天晚饭散不并没有遇见小林秘书, 问爸爸, 爸爸说小林秘书的家属来了.
小林秘书的家属? 想起来了, 记得邻居同学的妈妈对支边回家的妈妈叽叽喳喳讲:林秘书两年前坚决要和上海一个资本家的小老婆的女儿结婚, 搞得差一点被专业, 被你家老贵保下来了, 可就没了提升的机会了.那女孩有什么好! 听说下放到东北去了, 还得了风湿…妈妈发现我在听, 关上了门.
我还没见过资本家小老婆, 更别提资本家小老婆的女儿了. 满心的好奇, 跑到探亲营房那儿去找小林秘书. 探亲营房就是一排砖房, 前面三颗茶树, 油绿绿的, 长得有一人多高, 远远看见, 穿白衬衣的小林秘书就立在茶树前看山呢. 我跑过去, 近了才发现有个人坐在小林秘书边上, 她好象刚洗过头, 头发湿湿地挺长地披着. 她听见声音, 转过头来看, 一双很黑很大的眼睛, 看你就象看到你的心里去一样.
小林秘书也转过头来, 说: 三三来了,过去来认识一下, 这是阿媛. 阿媛站起来拉我的手, 说: 三三, 你好. 我的手立刻被几枝冰凉树枝笼住了, 非常地不舒服. 阿媛的脸黄黄的, 头发也黄黄的,穿着一件白底碎绿花上衣,领边镶滚淡绿的牙儿. 我不太习惯和大人拉手, 就轻轻地把手收了回来, 阿媛立刻把手收回去叉在裤子口袋里, 立着那儿不声不响. 小林秘书问: 三三, 你的书看完了吗? 我说: 还没呢, 我想问你我听来的一首诗, 在<<唐诗选>>里没找到. .小林秘书说: 哦, 说说看. 我变立刻念: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还没念完呢, 我觉得我的手又被那几枝冰凉树枝抓住了, 这次我没敢动, 感觉到些树枝还有些歪七扭八的. 阿媛拉住我说: 三三, 这不是唐诗, 是汉乐府, 题目叫: 饮马长城窟行. 你等等, 我给你写下来. 阿媛一阵风般地走进后面的营房里. 小林秘书笑了一下: 我们图书室还真没有这首诗呢. 他停了停补充道: 阿媛喜欢诗词.
淡淡茉莉花香的在晚风飘着, 周围青黑的大山, 挡不住远处烈烈的火烧云, 那天, 红着半个, 青蓝着半个, 有些神秘怪异. 天色开始有些暗了, 面前的茶树叶子, 有点绿黑黑的. 阿媛终于来了, 把一卷纸塞到我手里, 有点抱歉地说: 不好意思, 我现在写字不好看了.
我谢了她.回家打开来看, 是卷着的几张公文稿纸, 用橡皮筋扎着. 阿媛字写得很大很娟秀, 钢笔写的, 有点爸爸要我临摹的柳体的味道. 纸上滴了几滴水吧? 差点把梦字给模糊了. 我读了读, 不是很懂, 不是很喜欢这悲悲的味道, 就依旧用橡皮筋扎起, 扔到书架最高处.
日子对快乐的人来讲, 总是过得快.
十年过去了, 我们家又回到了江南父亲的老家. 那年我大学寒假在家, 一天, 爸爸说: 三三, 还记得小林秘书吗? 当然了, 我说: 他偷偷给我那么多书看呢, 爸爸笑着说: 他一会儿来看我们.
小林秘书来了, 还是那么英俊, 胖了些, 带上了些许威武. 跟他来的却不是阿媛, 是个白晰漂亮的女人, 非常活泼健康, 领着个5,6岁的小女孩, 洋娃娃般地好看. 小林秘书, 不, 应该称他为林部长了, 也变的健谈多了, 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他这次是携家升迁京城, 特意饶道来看故友. 他力邀我们出去晚饭, 爸爸答应了.
我问妈妈, 林部长什么时候换家属的? 妈妈批评道: 小孩子家乱讲话, 什么换不换的, 他原来那个妻子得风湿病, 那年夏天来探亲回去, 就转成风湿性心脏病, 冬天就死在东北了, 现在的妻子是6年前结的婚, 多可爱的人, 生的的孩子多漂亮健康! 不象原来那个, 见人闷着不说话, 病着,出身不好, 连累小林秘书好几年……
哦, 是这样, 原来阿媛早就不在了. 我的手又隐隐觉得那几枝树枝夹着我, 真不舒服.
我没有去赴林部长的宴. 等家里人都出去了, 到书箱里翻, 找到了那卷阿媛给我的写的稿纸.它还是象十年前那样用橡皮筋扎着, 纸有点微微黄了, 我把橡皮经取下来, 才发现橡皮经已经老化了沾在那卷稿纸上, 我小心地展开那卷稿纸, 阿媛清丽的字跳了出来:
饮马长城窟行--汉乐府
青青河畔草,绵绵思远道。
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
梦见在我傍,忽觉在他乡。
他乡各异县,展转不相见。
枯桑知天风,海水知天寒。
入门各自媚,谁肯相为言!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
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
长跪读素书,书中意何如?
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
我的眼泪滴在发黄的纸上, 盖在阿媛黄旧的泪滴上. 我已经长大了,多少懂得阿媛当年的心. 她用弯曲变型的手指给我这个初次见面的小孩写这首我根本看不懂的汉乐府, 其实在写自己的惶惑无助的心.
阿媛也许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 就是没有风湿入侵心脏, 她也活不得了. 她就象那棵冬日的草, 等不得小林秘书这颗离得太远的太阳了, 他的阳光隔着千山万水赶不走她身边的寒冷. 她临死前, 看着北方冬日的皑皑雪地, 一定特别思念绵绵远道, 江南的青青河畔草.
外面飘着江南冬天的绵绵小雨, 寒寒地侵人手脚, 我在院里栀子花树下挖个坑, 把这卷纸埋了. 轻声说: 阿媛,你宿昔梦见之的人来过了, 他要去北方了, 我想你还是留在江南的好.
不经吉衣本人同意, 请不要擅自转载本文, 谢谢
转吧转吧, 注明出处就行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