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的时候,有人对她微笑,只有Anjelika一如既往的漠视着她。Sue看起来像是个老太太了,却是那种说不出年纪的老太太,50?60?都有可能。她的体态基本上是个正方形,前后左右都够厚。她的衣衫宽大得类似床单,却在衣领和袖口都绣有精美的图案。
她是前任manage Jeri的朋友。Jeri专爱结交三教九流的人。在Jeri离任之前,签了一个小小的offer给Sue-----我们都奇怪这个年纪的老太太该是筹划退休的事了,怎么还出来找工作?
工作中尽是十分琐碎的事情,以Sue的年纪,以她的记忆力和学习能力,她其实已经不胜任了。看得出她自己也不十分上心。所以,刚来的时候,有人对她微笑,但那都是面子上的友好。私下里,谁都不希望和她一起配搭上班-----她只是个摆设,自己会很累。
唯有Anjelika不掩饰内心的厌恶。记忆中她从没对她展示过笑颜-----当然,她本来也很少笑。
形势大约在几个月后,就起了微妙的变化。Anjelika对Sue的态度突然“如浴春风”般的温暖起来。我们都不知道Sue使了什么手段,竟然暖住了Anjelika的心意。但是我们听说了每周五晚间在Sue的家里有一个Knitting Club,Sue是这方面的高手,她不仅自己会有创意怎么编织,还会给别人很好的建议。而Anjelika正是加入了Sue的Club。
Anjelika的变化,像一小块方糖渐渐的在咖啡里融化。慢慢的,整杯咖啡就暧昧的,甜起来了。
紧接着,Sue发起号召,组建一个买彩票的“群”----由她去张罗,如果获利,大家平分。许多人回应,许多人把目光投向Sue的身上,重新审视。
Sue不仅仅有年纪,她也有耐心应对你们的审视。她成年以前的生活基本在Montreal度过,随着父母弟弟搬到西部,后进入Canadian Airline工作许多年,直至公司被收购,拿了一个不错的package回家。
她也有大把的时间,来应对你们的审视。她喜欢跟人聊天,也不介意告诉你,她是个singer她弟弟也是个singer,她父母一个90一个88,相亲相爱了一辈子,可惜没有人carry on他们的family name了。她说的时候,配以一个遗憾的手势,但是,你看得出来,她一点也不遗憾。
图书馆经常有小学的孩子们来参观,多时一天能有几拨。孩子们叽叽喳喳的问话,几拨人就要重复几遍。Sue是个从未结过婚的singer,按她的话说,无夫无孩,但她仍然有无尚的耐心。她几乎是抢着接待孩子们,回答他们的问话。似乎还盼望着多来几拨人。图书管找来工作的teenage,不好好干,隔着书架谈恋爱,2个小时都不回来,Sue去看了以后,回说“young love,我们能说什么?”
每个Teenage都遇到Sue炽烈的问候招呼,赞他们的衣服他们的鞋他们奇异的发型。一次有一个Teen不小心让音乐从耳机里泄了出来,挺大的声音。Sue随着那音乐自然的扭动起身躯-----原来胖不是障碍,胖人也可以扭得这么好看。节奏、音乐、舒展,自得其乐。那几分钟,我突然意识到,原来合着音乐扭,不是给别人看的,是给自己放松的。Sue,真是个老狐狸啊-----她分明是知道的。
这只老狐狸超级的sociability在悄悄的蔓延。
可能是因为在航空公司工作的原因,她去过许多地方。许多著名的景点都耳熟能详。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怎样省钱,经济实惠,她都有经验。开始是大家问她,慢慢的是大家请她帮忙-----最后,大家才知道她其实,一直在替Travel agent工作。
于是,当有人捐了旅游类的书,最先想到的是留给Sue看看。而Sue,给谁家的孩子织顶别致的帽子,给谁家的父母找到好的deal,给一起上班的谁讲讲Pandora是家什么样的店,如何make blingling的同时,让每个charm都有特别的寓意。再给谁谁-----那些移民几年实际上还不能融入当地生活的人们,讲讲Montreal那些老字号的店家,那些真正的法国风味的食品。
Sue,整个一个消费指南啊。但凡你对吃喝拉撒还有点兴致,你就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她去。而女人群中,有几个只关心国家大事?
一年以后啊,Sue已经俨然是这里的老熟人了。
她90岁的老父亲身体结实,脑子却不好使了。她88岁的母亲换过髋骨腿骨,身体不好脑子却极其清楚。父母的team运行配合极佳,母亲发指令父亲执行。忽然有一日,身体好的摔了一跤,脑子好的却无法帮忙。几个月后,父亲就去世了。Sue回忆起她父母一起合浴的情形,两个老人置身在宽大的浴缸里,赤身裸体,互相帮忙。
“给我洗脸”。
“洗你自己的脸。”
母亲指挥着。她不说,父亲就拖着手,不知道该做什么。他们洗澡要花去许多时间。Sue有时正好在,就坐在客厅里看书,听着里面不时传出孩子般的笑声。
Sue在父亲去世后,安排母亲入住老年公寓。并笑言:“说不定还能碰上个合适的男朋友呢”,她母亲摆手:“算了,我好不容易又单身了”---------可是回忆到父母合浴的事,第一次看到Sue也黯然:“我是没有这样的福气啰。”
Sue的母亲今年也90了,她说要给母亲过一个像样的生日。她说在这里,负责照顾年迈父母的责任通常是落在女儿身上的。
有时候在mall里看到Pandora的店面,在cost从看到Dunn牌子的Ham,在25thAve看到那家著名的Yan 正宗法式面包店,不由得都想到Sue,都是她哪儿来的信息-----某种针头线脑的当地生活,一步步的深入,不经意间就安居下来了。
一年前我晚间搭班的固定伙伴从一个同性恋,变成了Sue,一个再正常不过的singer。她依然是懒,随意,并不把工作当回事,两个人上班就像只有你一个人一样,你得事事自己费心费神。
她跟你谈美剧,流行的show,正在读的书,她母亲喜欢的中餐馆。就在我们已经接受了这样一个Sue时,先时的Anjelika却又率先“与众不同”,不知为什么,她退出了Club,再次对Sue收起了笑脸。
“你nice你sweet,但是你来是工作的,当你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其他人做时,你是真正的nice吗?”Anjelika这样发问。
至少是我,无言以对Anjelika的发问。当移民多年似乎慢慢安顿下来后,会发现即使在不一样的生活状态里,也会遇到一样的人性种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