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雷 转自:《文化遗产》
清代词人纳兰性德的词作在“哀感顽艳”中有一种凄楚迷离之致,从而呈现出忧郁感伤的悲剧之美,这与他满族贵胄、康熙帝一等侍卫、权相明珠之子的身份,与他所处的高门广厦、喧红闹紫的生活氛围形成了鲜明的反差。究竟缘何如此?在探寻其原因时,不能不关注一个重要因素,那就是夺去他31岁璀璨年华的最大杀手———寒疾。
寒疾是纳兰性德生命中的一个克星,它总是躲在阴暗处窥视着纳兰,每到其人生的紧要时刻,便不请自来。康熙十二年,19岁的纳兰性德在顺天乡试中举人后,正准备参加殿试,忽得一场寒疾,被迫在病榻上一躺便是数月,留下一首七言律诗《幸举礼闱以病未与廷试》“晓榻茶烟揽鬓丝,万春园里误春期。谁知江上题名日,虚拟兰成射策时。紫陌无游非隔面,玉阶有梦镇愁眉。漳滨强对新红杏,一夜东风感旧知。”字里行间流溢着感伤惆怅之情。
在后来的日子里寒疾更像一团巨大的阴霾,时时笼罩在纳兰性德的周围。严冬时节,寒疾每每造访他:“翠袖凝寒薄,帘衣入夜空。病容扶起月明中。惹得一丝残篆,旧薰笼。”(《南歌子》)而且这病似乎愈来愈顽固:“人说病宜随月减,恹恹却与春同。”(《临江仙》)它竟从漫长的冬日伴随纳兰一起迎来春暖花开时节。在出公差的羁旅途中,寒疾也屡屡困扰他:“黄昏又听城头角。病起心情恶。药炉初沸短檠青。无那残香半缕恼多情……”(《虞美人》)“曾记年年三月病。而今病向深秋。卢龙风景白人头。药炉烟里,支枕听河流。”(《临江仙·永平道中》)要注意的是那个“年年”二字,道出了此病来之频繁,而且还不仅频繁,“而今病向深秋”,天气还未冷,寒邪便提早自来,说明身体的抵抗能力降低,病情愈发加重了。到了康熙二十三年,康熙帝第一次南巡,作为侍卫,纳兰伴驾随征。行至无锡,他又一次病倒,有七律《病中过锡山》为证。这场病时好时坏,一直延续到次年的春天。康熙二十四年四月,挚友严绳孙要返归江南故里,纳兰性德“可怜暮春候,病中别故人”(《暮春别严四荪友》)。为病痛所苦的他此刻又平添了一分伤离之悲:“人生何如不相识,君老江南我燕北。何如相逢不相合,更无别恨横胸臆。留君不住我心苦,横门骊歌泪如雨……”(《送荪友》)终于一个多月后,在与友人梁佩兰、顾贞观、姜宸英、吴雯等南北名流聚宴唱酬的第二天,年轻的词人又一次被寒疾击倒,七日不汗而死。这个如影随形伴着纳兰走过短暂人生旅途,最终夺走他生命的寒疾究竟为何物呢?我国传统医学理论认为,寒系人体对自然界气温下降所作出的直观感觉。作为六淫之一,寒为阴邪,易伤阳气,其性凝滞,主收引(印会河主编《中医基础理论》,上海科学技术出版社1984年版)。现代气象生物学也认为,低温环境下,有利于各种病毒及某些细菌的生存,并增加其传染性。气候寒冷虽然不能直接致病,却能降低人体呼吸道粘膜的抗病能力。
国内有人做过动物试验得出结论:一定强度的急性风寒刺激,能明显抑制小鼠单核巨噬细胞系统的免疫功能,从而导致非特异性细胞免疫机能下降(《内经新论》,中国医药科技出版社1991年版,第50页)。此时各种感冒病毒、流感病毒、肺炎球菌、脑膜炎双球菌较为活跃,当人体免疫机能下降时,便乘虚而入,风寒两邪常合侵人体,临床上通称为外感风寒,或风寒感冒、风寒犯肺、风寒入络等,此时人会出现“恶风恶寒,发热无汗,头痛身痛,咳喘等症状。用现代医学的观点,中医的外感风寒泛指各种病毒、细菌感染所致的上呼吸道疾病,而这正是引起纳兰性德寒疾的原因。很显然,出生于腊月(公元1655年1月19日),生活于寒冷北方的纳兰性德,由于体质较弱,多次遭受寒邪的侵扰。一个人的体质不能不影响他的性格,尤其是自幼便体弱多病,至少会使他在心理上对大自然物候的变化异常敏感。当秋风凉意刚刚萌孕蛰动,别人还浑然不觉时,纳兰早已感受到它的气息,对它有了生动而锐感的体察。纳兰性德诗词作品的景物描写中,秋冬景色出现得尤其频繁且凄楚悲凉。据笔者统计,在纳兰留下的340余首词作中,写到秋意与冬寒的竟达130余首之多。“萧萧几叶风兼雨,离人偏识长更苦。”(《菩萨蛮》)“木落吴江矣,正萧条、西风南雁,碧云千里。落魄江湖还载酒,一种悲凉滋味。”(《金缕曲·寄梁汾》)秋风秋雨伴着对友人的思念,丝丝缕缕中感领着人生悲凉的苦味儿;“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浣溪沙》)伫立于秋日的西风、残阳中更平添了对往事回首的不堪;“衰草连天无意绪,雁声远向萧关去。不恨天涯行役苦,只恨西风吹梦成今古。”(《蝶恋花》)“欲寄愁心朔雁边,西风浊酒惨离颜。黄花时节碧云天。”(《浣溪沙》)“身向榆关那畔行,北风吹断马嘶声。深秋远塞若为情。”(《浣溪沙》)行进在深秋远塞,满目衰草连天,耳畔西风萧鸣,一种岁月蹉跎、生命被放逐的凄苦萦满心怀……而这种把秋天的萧瑟肃杀与内心凄苦感伤的情愫浑然合一的叙写,恐怕与纳兰性对寒冷的敏感不无关系。
寒疾给人带来的一个强烈感受便是疼痛。《素问·痹论》对此做过精辟论述“痛者,寒气多也,有寒故痛也。”《素问·举痛论》亦云:‘寒气客于脉外则脉寒,脉寒则缩踡,缩踡则脉绌急,绌急则外引小络,故卒然而痛。”缩踡、绌急,即经络、血脉收引之意。当寒邪侵袭肌表,毛窍腠理闭塞,卫阳被郁不得宣泄,可见恶寒发热,无汗;寒客血脉,则气血凝滞,血脉挛缩,可见头身疼痛,脉紧;寒客经络关节,经脉拘急收引,则可使肢体屈伸不力,或冷厥不仁(印会河主编《医基础理论》)。这正是寒邪带给纳兰身体上的感受。愈是频繁外感风寒,则愈是长久地饱受疼痛的折磨,而事实上,这种折磨绝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它强化了人的痛苦意识与生命意识。亦会使人对人间的阴晴冷暖更加敏感,同时,对无法把握自己的入生短促,生命易逝、人生无常的感受更加强烈:“锦样年华水样流,鲛珠迸落更难收。病余常是怯梳头。”(《淀溪沙》)这种对病痛长久而真实的生命体验,使纳兰性德意识深处、精神内部自然涌动起一种强烈的缺憾、焦虑、孤独、失落、空虚的情绪与感受,写出“不知何事索怀抱,醒也无聊、醉也无聊……”那种看似情发无端、没有具体缘由的人生空漠、带着强烈悲剧意味的词篇。寒疾的频繁困扰.病痛的长久析磨.对纳兰性德忧郁气质的形成,生命意识的强化发生着很大的作用。
当人生阅历中社会性的成分容入纳兰性德的生命后,事情就显得更为严重了:首先是爱妻早亡。纳兰19岁与两广总督卢兴祖的女儿卢氏结婚。夫妻琴瑟相谐、伉俪情深、生活美满。不想婚后三年,卢氏因难产而死,纳兰性德陷入巨大的痛苦不能自拔,从此“悼亡之音不少,知己之恨尤多”(《卢氏墓志铭》);接着侍卫生涯也给纳兰带来新的痛苦。少年时代的纳兰性德原本才华出众且志向高远:“吾本忧时人,志欲吞鲸鲵。”对未来充满理想与抱负。他17岁拜徐乾学为师,系统学习先秦以来诸子学说,熟读《通鉴》,研习古文辞。19岁他曾始倡并捐资抄刻宋元以来各种儒家经典,井在其师友的帮助参与下完成了一百四十四种、一千九百九十二卷之多的《通志堂经解集注》。这样刻苦攻读儒家典籍是一种很自觉的行为,是为未来实现“银河亲挽,普天一洗”的理想作准备的。他于21岁通过殿试,被授予皇帝的三等侍卫,后又提升为一等。在时人眼里皇帝一等侍卫地位尊贵,井且是通向达官显宦的阶梯,但正是在后来十年的侍卫生涯中,纳兰性德的思想开始发生深刻变化。“倚柳题笺,当花侧帽,赏心应比驱驰好。错教双鬓受东风,看成绿影成丝早。金殿寒鸦,王阶春草。就中冷暖和谁道,小楼明月镇长闲,人生何事辎尘老。”(踏莎行)“浮名总如水,判尊前杯酒,一生长醉。”《瑞鹤仙》)这显然已不是他走入仕途前的初衷。每日出入宫帏,使他对官场的复杂、黑暗有了更深的认识,常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之感。长期的伴驾随征,辛苦万状,身体经受着霜风苦雨的摧残,精神上的厌倦之感更是与日俱增;还有一次次与友人离别而产生的相思别念……纳兰年轻的生命承受着一次又一次精神痛苦的磨蚀,这时他词作中关于病的描述就与‘愁苦”两字紧紧联系在一起了。在《减字木兰花》中他写道:“断魂无据。万水千山何处去。没个音书。尽日东风上绿除。故园春好。寄语落花须自扫。奠更伤春。同是恹恹多病人。”“愁多成病,此愁知向谁说。”《百字令》)怀念友人时他写道:‘离魂何处,一片月明千里。两地凄凉多少恨,分付药炉烟细。”跋涉在荒漠羁旅途中,病魔与孤独同时烦扰着,他不再俺饰内心的痛苦:“长漂泊,多愁多病心情恶。心惰恶,模糊一片,强分哀乐。拟将欢笑排离索。镜中无奈颜非昨。颜非昨。才华尚浅,因何福薄。”(《忆秦娥》)这里,他对令别人羡慕不已,但实则可悲的命运,发出了大声的究诘。他又一次悲慨:“身世等浮萍。病为愁成。”(《浪淘沙》)中医理论认为:人有七情,即喜、怒、忧、思、悲。恐、惊七种情志的变化,是机体的精神状态。而人体的情志活动与内脏有密切的关系。《素问·阴阳应象大论》说:“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可见人的情志活动必须以五脏精气作为物质基础,而它反过来又作用于五脏。《素问·阴阳应象大论》又说:“怒伤肝”,‘嘻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而且依据中医的五行学说,五脏之间是互相紧密联系的,它常常一损俱损。这就是说精神上的愁苦无疑可以削弱机体各脏器的功能,降低了人机体的抗病能力,情志异常波动,可使病情加重,甚至急剧恶化。由此,我们似乎明白了本来每个人都会遭遇的偶然的外感风寒,为何在纳兰性德身上却成了对他纠缠不休的陈年旧疴,以至于最终导致了他的生命如流星般过早地陨落。
可以说,是寒疾的影响促进了纳兰忧郁气质的形成,而又是人生的愁苦加重了寒疾对他体质的摧残,这种恶性循环大大影响了纳兰的气质性格、命运以及丈学创作。他诗词篇章中那份生命的锐感,那种凄楚迷离的氛围,他短暂而凄美的一生都启示我们,在研究古代文人时除了要研究时代、社会、文化对其创作的影响,更应关注生理以及生理导致的心理因素对其的作用,因为也许这才是对其意识甚至潜意识产生作用的最重要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