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因为功利而对你好的朋友

十年前，我认识了一个怪人。当年他三十多岁，是一个水电工，
名牌大学毕业，喜欢研究四色定理，喜欢下围棋，喜欢看《译林》杂志，
他没有结婚，这么长的单身时间他喜欢了两个女人：
一个是他的女同学，一个是我。

但是当时我太小了。
我做了很多伤害他的事，仗着他喜欢我。
然后就分散了，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而且，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同时认识我们俩。

这十年，我一直在找这个人。
说不出的内疚，当我慢慢懂事以后。
被那么多人亏待以后，我总是想起那个老实人的笑容。
是的，我不喜欢他，但是我没有资格那么伤害他。

当年他跟我推荐村上春树，不知为何，
我总觉得他们应该长得很像，所以，多年后，
我看见村上春树的照片时，我很吃惊，
他们长得一点儿都不像。

今天我收到一封邮件，很简单，问我：
“你还在找这个人吗？给我打电话。”
于是我打过去了，这个人是他的大学同学，二十年没有他的消息，
于是他找到了他，也找到了在网络上寻找他的我。
我说他现在怎么样？
陌生人说，还那样，懒洋洋的。

今天我打了二十个电话了，全是工作电话，
最吃力的一个我打了一个多小时。
昨天我则打了恨不得有三十个。
我的声音已经沙哑了。
我不知道这个时候打过去合不合适，
但是我拨打了那个号码。

我还记得我曾经做过一个梦，梦见我好容易得到了他的号码，
但是揉在裤袋里，被水淋湿，打开的时候已经看不见最后四位。

这次这个是真的。
他接起来了，声音有点陌生，房间里有一个生命力旺盛的小朋友的哭声。
他“喂”了一声，“是你。”声音很平静，就像我们随时都在聊电话，
就好象一直在等这个电话。
我说对不起，我一直很愧疚，我不该这么对你，对不起。
他呵呵的笑起来，没有，你对我很好，真的很好。
我说我偶尔会想起你，比如在看到《译林》杂志和村上春树的时候，
他说，是啊，这些年，我也常常想起你，你是一个遇见了以后很难忘掉的人。
随意的寒暄，啊，小朋友多大啦，是男孩，嫂子呢，你在哪里呢……
然后有一小段沉默。

我在电话里哭了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我曾经伤害了你，那样一个老好人，
你用那样的宽容和耐心对待我，我却用那样的冷酷和残忍对待你。
可是你，一点都不流露，你不用说原谅我，
因为你没有责怪过我。

挂上了电话，我忍不住打电话给那个给我号码的陌生人。
我说：“真奇怪，他还那样，和十年前一样。”
他说：“是啊，接到我的电话，一点都不惊讶。”
我说：“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年总是忘不了这个人……”
于是，电话对面，那个声音沧桑的上海人说：
“对啊，尤其是一个不因为功利而对你好的朋友。”

不因为功利而对你好，
是的，他是那样一个品性高贵的人。

最近我觉察到自己的改变了，矛盾而恐慌。
我不愿意变成二十岁时，自己不想成为的那种人，
但是我也不愿意不成功，永远被伤害，被冷遇，被欺骗。
我学会了在电话里说虚头巴脑的话，学会了应付和敷衍，
也学会了说不是NO的NO，滴水不漏的回答问题，不给人任何把柄。
曾经，我不膜拜成功，我只膜拜艺术。
曾经，我不羡慕成熟，也不羡慕世故。
我曾经非常确定我要什么，而如今我不再确定，
我对迎向我的世界，犹犹豫豫。
我不想成为其中的一分子，也害怕被排斥在外。

下午，在跟十年前的一个人通电话，
突然觉得像抓住了一个手柄，通往十年前的自己。
是的，那才是真正的我自己。
我不想改变，我不用改变。

真正的我，是那个样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