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明的西山,西山上的华亭寺、龙门,常常闯入我的梦里。重游这个南疆胜地已经两年多了,而我还没有片纸只字的记叙与称道,好象负了一笔债似的。现在更感到西山之游的亲切有味,应当写一点东西了。
汽车正在婉蜒曲折的西山山路上缓缓地行进,车窗大开,我们一行五六十人都感到秋高气爽,爽气扑人。鼻孔里吸入了大千世界吹来的清风,而背上摔掉了“四人帮”强加上的“包袱”。如鱼赴渊,如鸟出罗,如鸿雁高翔于寥廓。而西山的风景也真美。王羲之《兰亭集序》上有名的一句话,“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把它移赠昆明西山,很是贴切。崇山峻岭不用说,林木也很茂,最为出色的是修竹持多。青青竹林,漫山遍岭,一丛丛,一片片,风过处瑟瑟有声,还时时渗入了“五百里滇池”的波光帆影。
峰回路转,华亭寺的山门突现在眼前。山门前相当宽广,门外左右两侧各有一座门神,硕大而狰狞。他俩巨目怒睁,巨臂长伸,似乎正在捉拿妖魔。我在别处还没有看到过望得如此既大且好的山门神。说也奇怪,游人都只觉其可喜而不觉其可怖,大概因为知道他俩是狰狞干貌而不是狰狞于心。
进山门是四大天王殿,四位天王比别处庙宇里的也更高大,气象庄严。华亭寺修建在西山的华亭山上,始建于元朝,早在宋代曾经是大理国鄯阐侯高性的别墅。建造的工程很大,开山凿石,修起了几重宏伟的殿阁;抟泥塑象,也极为精工。一座庙宇,简直是一个大花园,有四时不谢之花,大殿下有大菩提树两株,浓荫满地。前次来游,在十年浩劫之中,所见到的却是一种凌乱现象,尘垢堆积,草木伤残,佛像不免失色,桂花倒还有香。这次重来,整洁清爽,“大放光明”,禅房花木,曲径通幽,不愧为一座名山宝刹了。
寺僧延客,循着通幽的曲径来到内客厅里,大家都啧啧赞赏起来。中国式的回廊曲院,中国式的长方形客厅,窗明案净,古色斑斑。没有沙发,有的是紫檀和红豆术做的各种桌椅。只见各色各样的花盆长着秋兰、秋海棠、吊钟海棠、荷包海棠和许多叫不出名字来的奇花异草,还有不少盆景陪衬着。是在办盆花展览吗?不,近两三年来天天都是如此。昆明是春城也叫花城,名不虚传。
大家正在观赏盆景和花卉,有同志发现客厅那头粉壁上,悬挂着郭沫若同志写的行书巨幅七言律诗。是“文化革命”前郭老来到这里所题的诗。这诗是:
山有美人云里卧,地开明镜月中陈。
稻田处处翻金浪,民椎家家碾玉尘。
岁首茶花开满苑,秋来又上海棠盆。诗写得很好(“椎”疑为“碓”,恐系笔误)。第四句是指滇池(也叫滇海);第三句是这么一回事:西山在滇池西岸,由华亭山、太平山直到罗汉山,联绵一片,从滇海那面望过来,西山好象一个在滇海上睡着的美人,头发垂在海中,当地人喜欢叫它“睡美人”。我前次来游,曾经按着别人指点的角度,远立而望西山,果真很象。现在郭老已经去世,不能再来;“四人帮”早被粉碎,形势日益转好,我们在愉悦之中也有些怅惆。有同志给我出了题,要我步郭老的原韵写一首游西山诗。我想了一想,在本子上先写下了第一联:不似春光胜似春,西山景物看常新。后来写成订正如下:
不似春光胜似春,西山景物看常新。
美人横卧仙鬟禅,古寺宏开佛像陈。
异代南国留隽语,三年中国扫昏尘。
天容海色清如许,深浅秋花满玉盆。
这“异代南国留隽语”一句,说的是华亭寺天王殿内的一副对联。天王殿正中的弥勒佛,面对着门外的山水,开口大笑,塑造得很生动。佛龛上有一副对联是:“青山之高,绿水之长,岂必佛方开口笑?徐行不困,稳地不跌,无妨人自纵心游!”这是清代乾隆年间昆明人钱澧所写。钱澧字东注,号南园,进土出身,曾任监察御史,弹劾过陕甘总督毕沉。骨头很硬,又敢于坚决反对乾隆皇帝的宠臣权奸和冲,还是著名的书法家。南国字学颜真卿,这副对联就是他亲自撰书的。思想很放得开(下联的头两句也有所本),意思也深刻:青山如此之高,绿水如此之长,难道只有弥勒佛才能开口大笑?——我们也应该开口大笑啊!走慢点就不会受困,脚踏实地就不会跌跤,能如此,人们自无妨纵心而游啊!佛寺中的对联能不讲佛理,不谈因果,真是很少见;把普通人与佛相提并论,更是胆大非常;不仅有指导游山的现实作用,而且可以说存在着为国计民生进一言的普遍、长久意义;音调也和谐,风味更隽永,的确是一副佳联。不过,这对联的乐观精神固然可贵,但在那不合理的社会里,许多人又哪能纵心而游?!连他钱南园在内,屡遭夺职、贬滴,最后被和碑酸毒而死。一般都乐于称道昆明大观楼孙髯翁那副长联,游人都忙于抄写,远近皆知。那副长联当然很精采,但这副短联也自佳妙,却因挂在佛龛上面,不易为人注意,便冷落了将近两百年。
我们继续纵心而游,游了太华寺,登了一碧万顷楼,滇池景色,看得更多。汽车直到三清阁下。抬头一望,上方还有重重叠叠的山峦,山险,有窄窄的石梯可登。昆明同志告诉我们说,“此去龙门要攀登九层,每层相距十丈。”我想,这可以说是攀登九重天了!
山上多古木,时已暮秋,脚下还有不凋的青草,路旁有些灌木丛长着毛茸茸的小叶,还有些怪可爱的小花朵。三清阁的老道士正忙着为游客安排茶盏。
大家在三清阁凭跳一会,准备攀登。昆明同志又说,“年老体弱的同志就不必爬山了吧。”我们此次的参观队伍中有几位老红军,早已年老,可不服老;本来体弱,要充强者,他们一声不响地就向山上爬。其中有一位尤其突出,身体看起来很差,背微驼,总是面带笑容,不慌不忙地攀登。“当年征战急”,而今攀登稳,登上一层又一层。有时坐下来揩一把汗,抽一支烟,又曲着背继续前进。我心想,他是在华亭寺读过那副对联有所悟吗?也可能。但更可能的是几十年在革命队伍中养成的奋斗不止、前进不已的精神的自然表现吧。
龙门,高踞在众山之巅,是前清道光年间一位吴道士和云南石工所开凿,前后历七十多年才凿成。据说因为它可以赛过禹凿的龙门而得名。自三清阁历慈云寺、云华洞,一线为连,盘旋曲折,蹑足踏云梯,屈身走隧道,上迫压顶的危崖,下临不测的深渊(当然有栏于保护);特别是走最后一段路,更要鼓足勇气才能上达“天庭”,到达“达天阁”。
达夭阁即龙门,又名魁星阁,相传有一个悲壮的故事:一个青年,因恋人离开了他而决意把自己的身心全献给龙门阵开凿工程,年复一年,大工将竣,只剩下站在石龛中的魁里手中的一支石笔还未雕琢好。这青年倡一不慎,把笔尖碰断了,功败垂成,既愧且恨,他转身面向滇池,耸身一跃。像十一片秋叶飘落于万丈之下的碧波中,碧波滚滚,成了他的葬身之所。事属传说,但这种顽强的精神是可以感人的。
龙门附近,多有刻石,其中有一块大刻石,文字较多。同游者指着这块刻石主人的姓名问我这是什么人。我说,这是清朝咸丰年间一个恒赫一时的大人物。他是昆明人,道光时进士,少年科甲,很是得意,官运亨通,四十左右便高踞两江总督的显位,并因镇压太平天国革命军有“功”,加太子少保。不料太平天国军节节胜利,进逼常州,他正在常州,便仓皇弃城而逃,竟叫他的随从开枪射击阻塞道途的常州士民,死者甚多。他托言借外兵,逃到上海,后被逮捕到京师,论罪应斩。但营救他的同僚很多,迁延数载,在同治二年冬才被处决。前几年我去曲阜孔庙参观,瞥见此人在山东学政任内致祭孔子时所立的碑。说什么“僻处滇南,夙殷景行;采风山主,欣遂瞻依。”可笑他这种“瞻依”至圣先师的“欣”意,也丝毫化除不了他屠戮江南人民的狠心。这也是封建社会里达官巧宦的一例,不足为奇。不过,不管你树碑孔庙,欲附骥尾而声名益显也好;刻石西山,欲立龙门而身价更高也好,终归是要看你对国家、民族、人民的态度如何?做了些什么事?令名不可以徼幸得;高官厚禄不足以欺人;而名山胜景也未必依附得上!
朋友们讨论开了游山的好处,有的说可以赏心悦目,却病延年。邀游山水能满足人们美的享受,而且你看今天这几位老同志也努力攀登上来,常常如此,定会少患病而多添寿。有的说可以增益文思。《文心雕龙·神思》不是说过“登山则情满干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我才之多少将与风云而并驱”吗?有的说可以加强爱国精神。祖国的名山大川多么壮美,登山临水,对祖国之爱会油然而生。
还有人说,江山胜景可以开阔人的胸怀,净化人的灵魂。即如此时此景:罗汉山悬崖峭壁,林树蓊郁,险峻而清幽;滇池一望无际,烟波浩渺,渔舟点点出没干其中;仰观天无片云,即使有了尘滓,雨过还是天青;俯身下望,那山水相连的山麓或沙洲上,渔民、农民、石工都依稀可见,正在各尽其力。朝朝暮暮,青山绿水依然,弄月光风常在。如果你身临此境,而又能够多加领略,那么,在你的胸怀间’灵魂里,如果还存在着某些狭隘的观点,鄙陋的思想,无谓的闲愁闸恨,甚至一些污浊的东西,你能不爽然自失,哑然自笑吗?
大家正谈得起劲,只见红霞半天,鳞波尽赤,是夕阳时候了。那龙门石坊上新涂了红彩的“龙门”二字映得更红。晚风杂着松杉香气送我们缓缓下山来。
汽车经过聂耳墓地,因为时间不早,没有停车,很歉然。我上次是二人步行游山,是瞻仰了聂耳之墓的。聂耳是我国伟大的人民音乐家,共产党员,1935年7月17日不幸溺于日本海滨,死时才24岁。他的骨灰运回,葬在昆明西山。赛前有郭沫若同志手书墓碑:“人民音乐家聂耳之墓”。青山不老,聂耳永在人心。别了,聂耳同志!您的革命乐曲一直索绕在我的耳际;我们还将去到石林,一听阿诗玛的歌声。
西山之游,已经两年,但记忆犹新,感受愈切。现在正当我们深入贯彻党中央工作会议精神,认真进行调整改革,继续肃清“左”的思想影响的时候,我更想念西山,想到西山华亭寺的那一副对联。一切要从实际出发,当缓则缓,当下必下,立足于不败之地,在这个前提下,才能纵心而游,游于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洪波之中。我们的信心是十足的,无妨人自纵心游!
西山,今天的“睡美人”当更丰姿绰约,华亭寺里的春花当更茁壮、香艳,龙门最高处的石坊当更高瞻远瞩。愿他日重来,天风海月,同叙离情,同歌新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