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弥:司马的绳子
(2010-11-29 09:07:37)
下一个
男人都好赌——好嫖的男人除外。好嫖的男人不好赌。男人自已这么说。这句话很奇怪。
赌博的方法,我所知道纸牌的玩法有:拼道、沙蟹、二八、包分等。麻将的赌法很多,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规则。赌徒是各种各样的,赌具也是各种各样的。关键的问题不在于赌具的外形,而是赌博本身的特性。至于赌注,这世上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作为赌注。两个男孩在街头比赛谁尿得远,一输一赢。输的那位对赢的那位说:
“好了,我这颗门牙是你的了。反正它快要掉了。”
这是我看见的赌事。不成熟的赌事,但是很有趣。
我看见的成熟的赌事是在我九岁那年。十分精彩的赌博。这赌博是和过年连在一起的,因而它有着米团子和馒头的香味,有着过年时的沉沉的忙乱,这种忙乱颇像一股缓慢回旋的风,虽然让人有点头晕,但大抵是摸得见它的方向的。
因为是过年——所谓的过年,是农历年。纸糊的窗外,西北风锋利得像把刀子,但是它割不开冰河和冷硬的土地。窗户里面,一盏盏煤油灯下,穿了新棉袄的人在土墙上晃来晃去。因而,九岁那年,我看见的精彩的赌博又跟新鲜的皮棉味道连在一起,这种味道让人想起一种安全的逃遁,一个缩小的温暖的世界,一个纯粹的没有任何负担的旁观者,一种母性的安慰。
所有的味道都是让人感到愉悦的。
赌徒只有三个人:我父亲、唐叔叔、司马叔叔。他们只玩一种叫作“沙蟹”的纸牌游戏。他们吸着烟,神采奕奕,至少有三千块钱在他们中间周转,桌子上堆着钞票,就像打谷场上胡乱堆放的稻草。窗外呼呼地刮着西北风,但是他们十分安静。有时候会有一些骚动,那是他们在区分桌子上某些钞票到底是谁的。重新确认过后,他们会吃一些东西,给茶杯里续水,到屋子外面解手。这时候,我就从棉袄袖子里伸出两只手,按牢三大堆钞票,让溜进屋里的冷风无功而返。也就在这时候,我会突然爱上我的手。
这种赌事只在大年初一的晚上进行,到第二天的八点钟结束。每年进行一次。
三个人,我父亲、唐叔叔、司马叔叔,必须要在年初一的晚饭前会面,才能顺利进行这场赌事。为此,唐叔叔要骑一个半小时的车子,司马叔叔要坐三个小时的长途公共汽车。他们口袋里揣着一年中积蓄的钞票,见面之后,他们像亲兄弟一样流露出真挚的想念之情,起码有半个小时,他们无法按捺住激动的心情,像孩子一样在茅草屋里到处乱走。坐下以后,他们会互相拍打,逗趣,甚至谩骂。然后开始吃饭,喝少量的黄酒。
他们有多年的交情,常赌的人,有相对稳定的圈子,赌桌上忌讳陌生人。
就要说到从前了。
从前他们都是江南一个富裕之城人氏;从前他们在一个场合里成为赌友,因为某些原因或者说经过有意无意的选择成为固定的赌友;从前他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来到穷乡僻壤,三个人在不同的地方实践伟大领袖的理想。他们没法经常见面,于是一场浪漫的赌事应运而生:我父亲早上就开始忙活红烧肉和茶叶蛋;唐叔叔顶着穷乡僻壤的寒风,骑车骑得满脸红;司马叔叔裹着一袭没有军识的军大衣,在尘土飞扬的车厢里一路打盹。
唐叔叔是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三个人中,我父亲的年龄居中,司马叔叔最小,二十六岁。他们成为赌友的时候,司马叔叔才二十岁。
关于司马叔叔,有许多好说的事。其中之一就是他的婚事。因为他还没有结婚,所以三个人的话题基本上都集中在他的身上,我家和唐叔叔家里的人也都把他作为话题。这一来二去地,他就成了我们的中心。大人叫他“司马”,小孩叫他“司马叔叔”。他也知道受人欢迎,于是他的笑脸越加神采飞扬。
好说的事排列如下:
司马叔叔少失怙恃。他怎么长大的?他是在人生的什么阶段开始,满脸绽放轻松笑容的?
司马叔叔是个漂亮的男人,数不清的女人都想嫁给他,为他生儿育女。他为什么不想结婚?他理该比一般人更渴望家庭才是。
司马叔叔爱赌,手气好,脑子也灵,他总是输少赢多。但是为什么每次赌事过后,他就流露出对赌事的厌倦?与一开始的情绪判若两人。过后他还是赌,他回到他的地方赌。有时候,他跑到上海和北京去赌,他甚至跑到新疆去赌。大家都这样劝他:司马啊!外面的地方不是你的地方,跟别人没有多大的交情,吃了亏也是白吃。他憨笑,一副从来没吃过亏的样子。
有些人天生就是一只风筝,有些人天生就需要一条绳子才能牵住他的人生。
所有的人都一条声地说:司马该找个人了。该有一条合适的绳子拴着他了。
又是一年的大年初一,司马叔叔如约出现了。这一次,情形有些不同,风筝后面拖着绳子。我们都看见了他的绳子,他的流年运气不错,终于找到一根绳子了。
他的绳子是一根美丽温柔的绳子。黑漆油光的一条大辫子,肤色白腻,颧骨下面泛着一层轻红。轻颦浅笑,骨肉匀停。她把我们全都迷住了。绳子一来,我们的茅屋就不是茅屋了。我那时是九岁,我发誓长大以后一定要长得像她那样。
司马叔叔不停地笑着,看上去他对女友很满意。而后,我们就知道了他的女友叫邢无双,是家里的老大。司马叔叔和我们不大一样,他下放在一个县城里,那个县城里有一家纺织厂,邢无双在里面当检验员。她还带徒弟,她帮着父亲养家活口,帮着母亲料理所有的家务。在那个地方,她以美貌能干出名,也以脾气生硬出名:所有干部子弟的提亲,一概拒绝。而且只说一句,决不多说。美人都不大干净,因为美人比一般的女人需要更多的肥料,这样干净的美人是少有的。难怪司马叔叔一直暗沉沉地笑着。
接下来应该说到两个人的恋爱史了,司马叔叔突然大笑起来,邢无双满脸通红。大家就罢手了。
邢无双站起身向男女主人告退,她有个亲戚住在不远处,她要赶着去看看。
司马叔叔没和她一起去,是我带着她去的。我觉得非常光荣。
她的亲戚是个老女人,刚才还在笑着,不知为什么,一见了邢无双就满腔苦水了,一边说着苦事,一边哭泣。在我看起来,她那点苦事一点也不苦。无非是鸡死了,猪瘟了,家里的铁锹坏了,媳妇跟她吵架,男人不肯买果树苗,她自已走路时跌了一个跟头……这有什么?河对面的小草根一家,天上掉下一团火,生生地把一家人烧死了,草根树根,什么根都没有了。我看出来老女人是故意的。
但是邢无双认认真真地听着,不停地点着头,还陪着老女人掉眼泪。到后来,我发现一件好玩的事:老女人和邢无双同样都在哭,但是老女人的眼睛只有一点微红,邢无双两眼却又红又肿。
后来,老女人就不说话了,沉默了一会儿,老女人说:“你留下来吃晚饭罢。”在我看来,老女人一点也没有留我们吃饭的意思,但是邢无双慌忙站起来说:“我是想留下来吃的……你莫要怪我,我要走了,他们等着我呢。”她掏出一张纸币慌忙地放在桌子上,那老女人看着钱,好像嫌少,也不送我们。
我们就这样往回走去了。我想,应当让她知道我不是个苯蛋。于是我说:“那个人在做假呢。她根本没想留我们吃饭。”
邢无双慢慢地向我转过脸,突然之间,她大怒:“你这个小孩怎能这样说话?”我吓得一个哆嗦。她走了几步,有点后悔,回过头又用商量的口气对我说:“她是做假呢。她有难处呢。我们不应当计较是不是?”
我不知道是不是,但我知道,邢无双让我做好人呢,所以我点点头。
到了家里,吃饭,然后安排桌子展开牌局。这一次,邢无双和我两个人一起在牌桌边守了一夜。我守的是牌,无双守的是司马叔叔,谁都看得出来,她不懂牌理。她不看牌,这一夜,她只看司马叔叔。
所有的人都说,司马真是福气,这么好的姑娘。司马临走的时候快快活活地嚷嚷:“元宵节,都到我那边去,我请你们喝喜酒。”两个人走时的背影很好看,一个像一朵花,一个像一棵树。他们还没有结婚,但是他们看上去那么完整。女人是完整的女人,男人是完整的男人。
所有的人都不知道他们的恋爱史。这不要紧,只要有人对这件事情感兴趣,不管多远的路都会传过来。传来的消息如下:
邢无双是那种只要爱情不要富贵的女人,她情操高尚,忠贞不屈。这种女人在《聊斋志异》里面有。《聊斋志异》里有个仙子名叫翩翩,她对丈夫唱道:“我有佳儿,不羡贵官。我有佳妇,不羡绮纨。”她把山洞边上的云裁成衣服给丈夫穿,用山里的叶子做成鸡、鱼、饼给丈夫吃。结局是:丈夫想念俗世上的生活,带着儿子离开她了。
司马认识无双的爹,无双的爹爹,有一个干哥哥,与司马是赌友。司马到这家人家去赌博的时候,经常看见一个惹人注目的女孩走进屋来。他看见她走进来,但从来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出去。他的心思从来不在女人身上。
他们从来没有交谈过一句话,看上去是毫不相干的两个人。但是无双的爹自言自语说:“什么人都能嫁,就是这种好赌的男人不能嫁。”无双的妈也自言自语说:“本来是吃粥的,嫁给他,只能吃西北风。”无双听见了,一言不发。
这就是司马和无双两个人的关系。
有一次,司马和一伙年青人在一起,一边玩牌一边听他们说女人的事。他们都愿意说邢无双,说她怎么心高气傲,回了多少门好亲事,拒绝的理由从来只有一个,嫌人家不牢靠。而且,从来只说一句,不再说第二句。司马惊奇地瞪大眼睛,想起一个女孩,一个走进屋子里的女孩。他模模糊糊地觉得这女孩似乎和他有一些关系,这种感觉让他勇气倍增。他说:“你们都说这个人难靠近,我怎么觉得不是这么回事呢?”别人哄笑一声。司马从口袋里摸出票子,甩到桌子上。笑着说:“跟你们赌这些,同意不同意?我要是赢了,邢无双就是我的人,你们谁也不要去动她。输了,我与她没缘。”
结果司马赢了。他收回自已和钱,把别人下的注也揣在口袋里。他很高兴,今天他有了老婆了。他吹着口哨扬长而去。
这时候,邢无双正在河边洗衣服。一个小伙子从岸上走过去,幸灾乐祸地叫:“邢无双,司马跟人打赌,把你赢回去做老婆啦。你不要洗衣服啦,回去收拾收拾,看有多少私房钱,准备跟他跑吧!”
邢无双慢慢地站起来,站在那儿,哭了。她想,该要准备嫁妆了。春夏秋冬,四条被子是要的。脸盆、脚盆、热水瓶也是要的。至于别的,该是男方置办,但是他父母双亡,恐怕他办不周全,那也不能责怪他的。
这样一件不相干的赌博,邢无双完全可以不认帐。她想都没想,就把自已交给了司马。她究竟感受到了多少宿命的力量,别人是不知道的。
他们结婚的时候,我们都去了。人很多,热闹。我们看到的新娘新郎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新娘坐在里屋,背靠着墙,墙上贴了一张大眼睛女孩的画像,脸蛋红红的。新娘的脸也是红的。后来,那张画像上掉了一只钉子。喝了许多酒的新郎拿了图书钉进来,努力了几次也没把画钉好。围了一圈的人看热闹,新郎不害臊,新娘的脸却越来越红。后来就听见有人问新娘:“你几岁了?”新娘老老实实地回答:“二十一。”
又有人嘀咕:司马好福气啊!
以后就不断地听见人说,司马怎么怎么好福气。结婚以后的司马,生活一如以往。他看上去比过去更加无忧无虑,更加任意妄为。又听人家说,他把美貌的邢无双作了赌注。这一次,他的手气差到了极点,把老婆输掉了。真是的,他怎么把老婆赢回来的,又怎么把老婆输出去。
邢无双什么态度呢?
她一句话都没有,收拾了几件替换衣服,抱着刚出生的儿子就住到人家家里去了。人家合家大小惊得啧啧称奇。
第二天,司马又把她赢了回去。她抱着儿子回去的路上,还买了一把扫帚、一把大蒜。
如此过了三、四年,这两个人的生活,看上去和别人家一样,没有什么不安静的地方。司马还是一如既往地好赌,除了这件事,这家人家好像没有别的毛病,一切正常。
又过了三、四年,突然有一个消息,说是“上山下乡”的那群倒霉鬼可以回原来居住的地方。后来,大批大批下放的人开始返城。我们一家回去了,唐叔叔吃了官司,他的老婆拖儿带小地也回去了,司马叔叔一个人回到了家乡——邢无双没说回也没说不回,只对他说:“你先回罢。我等等再说。”他就一个人回了。邢无双的姐妹对她说,让司马一个人回城,是一件危险的事。邢无双说,如果危险,那就让危险过了再说。姐妹问她,过不了呢?邢无双说,那就是我和他的命。命里只有这几年夫妻。
司马一离开老婆,就像风筝断了线。邢无双也不对他提什么要求,只是写信告诉他,冬天要穿什么,夏天要吃什么。等等。对此,司马总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应承,回信时斗大的字只有一张。
终于有一天,司马认认真真地给邢无双写信了。大意是讲,他对不起老婆,这么好的老婆,他却不能安心。他找了另外一个女人,一个适合他的女人。希望无双能原谅他,并和他解除婚约。
邢无双看了信以后,就坐在床边上发呆。她对自已说:你哭啊!哭了心里就舒服了。终究没有哭出来。她和司马的儿子大呼小叫地在院子里撒泼,这是个健康的孩子,像他父亲一样不会掩饰自已的情绪。无双微笑了一声,恍惚间就像有了两个儿子……好了,她坐下来认认真真地给司马回信,她告诉他,夫妻情分尽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她虽然是小地方的女人,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再说她老早就看出,他对她心里不满意。所以,她不马上跟他回江南。她在等着,等着事情朝好的方面或者坏的方面发展。现在,她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双方什么时候办理手续都行。
写完信以后,她慢慢地把自已移到被子里,把自已从头到脚捂了个结实。有一句话她没敢写:这一辈子,我能做的最伟大的事,就是原谅你。
不写的原因只有一个:她不想给司马压力。
司马回来了。他的新绳子走在他的前面。新绳子是个上海女人,上海女人戴着红毛线帽子,围了白色兔皮围巾,穿着黑呢大衣,大衣下面露出两条光腿。车站里看门的老王对着她猛叫一声:“这是什么东西?”上海女人笑嘻嘻地向他回过头:“什么东西?人。跟你一样的人嘛。你以为阿拉听不懂是吗?阿拉懂好几国语言,你这句话是小意思啦。勿相信?再说几句让阿拉翻译翻译。保险叫你目瞪口呆。”
司马大笑。而后,他掏出香烟,在车站里面一根一根地撒。他不时地看看他的绳子,露出一副又爱又怕的样子。老王抽着司马的香烟,忍不住又说了一句:“女人还是骚的好啊!”
上海女人没反应——没听懂。
这是个星期天,阳光温暖,几乎称得上是明媚了,这在冬天是不多见的。无双上午打扫屋子,她知道有女客要来,就准备了新的毛巾。中午到菜市场去,熟悉的女营业员问:“客人要来呀?”又问:“心里怎么样?”无双说:“今天太阳暖洋洋地像春天,心里还行。”
在灶台上忙忙碌碌地烧,突然一个小孩在门口一晃,说:“姨,我妈叫我告诉你,他们到了,在车站里跟人罗嗦呢。”
无双慌忙站起来,心里面仿佛被一样尖锐的东西轻轻地,有克制地,划了一下,足够疼,又让她有忍住的余地。她从头到脚地给自已整理了一下,就朝车站小跑着去了。她看见了司马,也看见了上海女人,两个人依偎着,一脸轻松地走出车站了。太阳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照着,他们偎得很紧,阳光穿不透他们。阳光像一层糖霜一样撒在两个人的周边,也像糖霜那样毛绒绒的。
她禁不住两眼泪花。
在这之前,我们就听说了上海女人的一些事。首先她是个风流的女人,有一些让人看不惯的地方,譬如她说话的声音太娇,腰肢也太会扭,会四下里抛眼风。她不会持家,没事就要上馆子。会喝酒,会抽烟,会跳舞,会花钱。笑起来的声音很响,头朝后仰着,响到极处,突然断了声,就朝后面不管谁的身上一倒,过后再爬起来,继续笑。
其次,她没什么修养,经常伤害到别人。
譬如这一次,她到无双的家里做客,一进门她就对司马说:“啊呀,这是你的儿子吧?长得真像你。她给你生一个,我给你生两个,好不好?”
打擂台吗?
她是在吃无双的醋了,这是很奇怪的。不仅奇怪,还不合情理。所以邢无双呆乎乎地愣了,想把道理想明白。
想不明白。
但是她有足够的宽容去容纳别人。
吃饭。四个人:无双、上海女人、司马、无双和司马的儿子。无双安静地给客人挟菜,她看开了,就像对待老朋友一样。
“吃啊吃啊!我烧得不好。”她客气道。
司马放下筷子,真诚地说:“无双,你烧的每一道菜都好吃。我很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菜了。”
上海女人咳了一声,提醒男人。
无双回答:“那你们以后经常回来吃。”
司马看看无双,满腹歉疚地挟起一筷子菜,送到无双碗里。上海女人又是一声咳嗽。
司马看着碗里的菜笑了,上海女人“乒”地搁下饭碗,一转身躲进了邢无双的卧房。谁都看得出来她受委屈了,心里不开心。她进去之后,还把房门关上了。于是司马对无双无可奈何地微笑,跟着过去,轻轻地拍门,把眼睛对着门缝张望里面的动静。上海女人在里面说:“我勿要嘛。“司马在外面回答:“要嘛”。上海女人在里面跺脚:“你死开嘛。”司马说:“我不死开嘛。”
无双就想:这是怎么回事?这可是我的家。一个这么张致小气,一个却怜惜有加。她慢慢地咽着饭菜,耳朵里听着那一对人隔门闹腾,有点食不甘味的意思。无意识地,她偏过头去,在墙上挂的一面小镜子里照了一下。儿子说:“妈你比她漂亮。”无双说:“漂亮不漂亮都好。”儿子说:“你贤惠。”无双说:“贤惠不贤惠都好。”儿子说:“那有什么不好的?”无双说:“什么都好。”
月亮升起来了,坐在屋子里感觉到冷了。司马已经成功地把上海女人哄了出来,大家继续吃饭,无双不再客气着让菜,也不说话。一时气氛冷冷地。外面不断传来结冰的声音:“咯,咯”。是的,寒冷是一头很小很小的动物,它啃啮地面的声音就是这样:咯,咯。无双想起有一年的大年初一,她坐在司马的边上,听了一夜这样的声音。
吃好饭,上海女人抢着把饭碗洗了。无双也不推辞。她觉得这个女人不坏,并不像人家传说的那么坏。她甚至还有点可爱。
儿子出去了一趟,这时候回来了,说:“大舅二舅三舅问,你们吃饭吃好了没有?吃好的话,请他们住招待所,或者住王老四家,他家里有一间空屋子,愿意让他们住一晚上。”
上海女人佯怒道:“小鬼头,你们他们的。告诉你大舅二舅三舅,我跟你妈住,叫你爸爸住王老四家。”
有一件事要肯定的;这两个女人之间不存在敌意。我们的邢无双是个豁达的女人,上海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也知道了。现在,只有两个人了,她们都不想掩饰对对方的好奇心。需要说明的是:上海女人无意道歉,无双也不想责备什么。
她们开始说话。
“他老说你好呢。所以我一定要来看看你,到底是怎么个好法,让我学习学习。”上海女人说。
无双暗暗地笑了。她知道这个上海女人不会说谎。
“他真的让你来?”无双有些感叹。换了她的话,知道男人不会让她去,她就闭口不提了。
“他不让我来?我跟他闹啊!反正我们两个人,闹了又好,好了又闹。我不怕闹僵。有一次我闹急了,跟我的前夫回去一个月,把他急得要跳黄埔江。”
无双“噢”了一声。这个上海女人身上有一股香水味道,让她昏沉沉地想睡。
“你真的想给他生两个?”无双问。
“骗骗他。我才不想生呢。生一个够麻烦了,还生两个呢。最好一个都没有。”上海女人说。
“你老是骗他?”无双想说,她从来就不曾骗过司马。
“是的,我老骗他。我对他,哄吓骗,想怎么就怎么。男人喜欢这样呢。”上海女人说。
无双想到司马那一张故意做出无奈的脸,他的眼睛里盛满了幸福。他们两人结婚那么多年,她从来就没有在他的眼里看到过这种神情。他把她一会儿赢回来,一会儿输出去,其实只是一个人在那里演戏呢,悄无声息地,一个人开场,一个人演完收场。不像他和上海女人,一呼一应地,你来我去,两个人有滋有味地推着磨,纠缠着,谁也不能离开谁。
“晚上睡觉,枕头上要给他覆一块布,冬天,他经常在夜里流鼻血。早上起来让他喝一大杯的盐水,加点蜜糖。晚上他要是喝酒的话,给烧一大碗海带汤。”无双说。
上海女人开始打哈欠:“太复杂了。我不这样做,他也不会不高兴的。”
她突然坐起来:“他现在睡觉了吧?”
无双笃定地说:“没有。他肯定在王老四家。”
上海女人说:“我要到王老四家里去看他,怎么走?”
上海女人问了路,急慌慌地穿衣服,连袜子都没穿,就夺门而走。无双在后面叫:“天冷呀,小心受凉。”那女人已跑远了。她自言自语地说:“男人要赌,就让他去赌呗。他从小就苦,活得容易吗?找个利害女人,就跟脖子里套了一根绳子,舒服吗?”想了一想,又说:“你从来不给他麻烦,他就高兴啦?”她只得坐起来穿衣服。她的衣服被上海女人扔得满地都是,她的袜子找不到了。等到她穿了上海女人的袜子奔出去,那女人已经在王老四家里闹起来了。
无双远远地站着,看上海女人怎么娇声地说着什么,怎么淌下眼泪,怎么扑到司马的身上,怎么向王老五家里道不是,怎么一头冲出来作势要跳河。她还看见司马关怀备至地一直跟着她。这是一出突如其来的戏,演着有点危险,闹不好会无法收场。所以两个人动静很大又小心翼翼地把这场戏进行着,走过无双的身边,根本就没看她一眼——无暇顾及她。
于是无双就这样看着,看着司马这只风筝,被一个女人牵着,绳一动,风筝就跟着动了。
司马和上海女人结了婚,两个人老是不大安份,一会儿吵了一会儿闹了,上海女人不会烧菜,还不时地闹一点绯闻。大家都说,这两个人迟早分手,司马怎么能忍受这种女人?他现在连赌博都不沾边了,收敛得很,和无双的婚姻完全不一样。要知道,他在无双手里,是过惯好日子的。无双后来一直没有结婚,一个人带着儿子,人明显地憔悴。我们私下里都猜测:她的痛苦有多深?
到了公元二○○一年的春天,司马和上海女人还是过得好好地,没有分手的迹象。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无双和司马没有破镜重圆的结局了。后来听说上海女人生了什么病,在医院里挂了一个多星期的水了,司马急得嘴上都是泡。我们心里就生起一个残忍的想法:她快死了吧?她死了就好了。
后来知道,她生的病不过是一场重感冒。
世上所有的判断,几乎都是有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