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唐韵
在青海湖的鸟岛,我们碰见几个身披绛红袈裟的喇嘛。大家很兴奋,踊跃着想设法和他们合影。他们有的鬼头鬼脑地凑到喇嘛身后,暗示同伴赶快按下快门;有的干脆和人家商量,大模大样亲亲热热地勾肩搭背在一起,都很愉快。一个同伴热切地招呼我,我婉转地谢绝了。为了不使自己显得过于与众不同,我悄悄走到远处,看蓝色的湖面上飞翔着的白色的鸥鸟。
那天起了个大早去拜访川甘交界处的朗木寺,正好赶上寺院的喇嘛在辩经。几百名喇嘛全集中在大殿前,或站或立,一片鼎沸的红色。我的搞摄影的同伴在四处寻找角度。有一个小喇嘛,大约只有七八岁,远远地看着我和我手中的照相机,露出新奇和渴望的目光。我走过去,示意他可以看看我的照相机。他非常小心地透过取镜框那一方玻璃向外张望着他生活的寺庙,然后,满意地把照相机交还给我,并报以一个甜甜的笑容。我用手势比划着问他可否给他照一张照片,他很愿意。紧了紧肥大的袈裟,靠在白色的墙上,迎着初生的太阳,冲着我微笑,我按下快门。
照片在西宁被印出来,竟然意外的好。照片上,那个孩子的袈裟已经十分破旧了,颜色污秽,有许多补丁,而且显然不合身。可是那个小喇嘛很平和地披裹着他,似乎从未有过烦恼。一脸纯洁的笑容,几颗佛珠露在照片的一角。我凝视着照片上永恒的微笑,心里忽然感到悲凉,有点想哭。为那个小喇嘛。
所以,后来我就比较拒绝与喇嘛合影。
作为旅游者,我们常执猎奇心理追逐奇人异事以为日后回忆的花絮。可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面对所见所闻。我们又难以置之度外。藏传佛教对我始终如神秘的兴奋剂,令人着迷却又不可理解。他们怎么想我却不知道,我只是用自己的眼睛给自己找一些烦恼。
一个同事的女儿非常奇怪:她画的小人,都是头冲地,脚朝天。她画的房子,也是房顶在地上而房底在天上。这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画了一个小人,要她照着我的画下来。可是她画出来的还是倒立的人。是不是在她的眼里世界都是颠倒的呢?我去请教一位眼科医生。他说这还是一个尚未弄懂的问题,尤其在儿童期容易出现,他的儿子也有过类似的现象,一般随年龄的增长就会消失。后来,那个小女孩的画果然都正过来了。
然而,这却引发我思考一个问题:我们是如何看世界的?
物理老师告诉我,通过一个透镜,物体将呈现一个倒置的像。后来在医科大学里,我知道了眼球就是一个透镜,通过瞳孔,是外界的物体成像于视网膜上。可是,为什么我们看到的东西不是倒置的呢?我问那位眼科医生。他说大脑有一个逆转的过程,因为我们“感觉”看到的东西都是正立的。我追问,这种逆转的过程是遗传性的还是后天形成的?他说,可能是后天形成的。我又问,那么是不是会有这样的情况:一个孩子实际看到一个圆的东西,但是他的父母却告诉他这是个方的东西,于是,他就在今后的生活里把那种圆的东西“描述”成方的东西。或者,他原来看到的是黑色,而被告知是白色,于是在他的一生中就永远地“黑白颠倒”了呢?简单地说,面队同一个物体,我们每一个人眼里的成像有没有可能不同?眼科医生被我搞糊涂了。他不耐烦到说我要吃饭了,要不然你也一起来吃?我说不了。
我希望我问的只是一个纯医学的问题。可是我实在不能不想,也许这个世界的万事玩物在我们每个人的眼里都有不同的成像。但是在我们能够独立认识世界之前,就被动地接受了别人教给的那些约定俗成的概念。我们没有机会对自己眼睛看到的东西形成认识,甚至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每个人的视网膜都是不同的。我们将世代的观念口传身授,形成知识。世界通过强调统一概念而秩序井然。间或有个别人的所见所想异常顽固地保留下来的,便是个性。
在九寨沟的扎如寺,遇见一个17岁的小喇嘛。他站在一棵七月的苹果树下。那苹果还只有核桃大,青的。他随手摘了来吃,还微笑着递给我们吃。于是,我们就站在苹果树下聊天。他的汉语说的不是太好,所以总是笑盈盈的听我们的提问,然后笑盈盈地回答:“是的,是的。”什么都是是的。同伴和他开玩笑,指着我对他说:“这是我的女朋友,漂不漂亮?”那个小喇嘛依旧从容,却微笑着回答:“我不知道。”阳光透过苹果树稀疏的叶子,在他的眼睛里折射出孩童般的纯真。
我不禁喜欢上那个孩子,为他的无邪和智慧。作为佛门弟子,必须六根清净,心无欲念。所以他不能对我的容貌作出评价,即使是恭维之词。这是他的智慧。另一方面,如果他虔诚笃信,那么即使我貌若天仙,在他眼里也与众生无一不同。这是他的无邪。由此看出,世间之所以万象,全因为我们的意念透过我们的瞳孔投射到外物上的色彩的不同而已。我差一点悟道。
又想起朗木寺的那个小喇嘛。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有没有足够营养的饭食,有没有足够的睡眠,看到外面的人,还会不会微笑,或者是不是开始有了一些烦恼?这么想着,我又嘲笑起自己来了。我常常是杞人忧天的。我用我自己的观念去判断一个喇嘛的生活和喜怒哀乐,怎么能得出恰当的结论呢?在甘南的拉卜楞寺,为我做导游的是一个19岁的喇嘛。比起扎如寺苹果树下的那个男孩,显然他对自己的生活更有头脑和主见。他考进寺院只有两年。我问他志向。他说希望拿到闻思学院的学位,然后将这一生奉献给佛教。闻思学院毕业相当于获得哲学博士学位,至少要15年的苦读。我又问他寺院的生活是否清苦寂寞。他非常安然沉稳地回答说: “不苦,也不寂寞。我喜欢这里的宁静。”他又转过头问我:“你从那么远的地方千里迢迢颠簸而来,是否觉得辛苦?是否觉得值得?”
所以后来,当我在拉萨大昭寺昏暗的墙角里看见一个昏暗得几乎和墙壁不能区分的老喇嘛麻木地转动着一串佛珠口中念念有词的时候,我不在大惊小怪和唏嘘感叹。我知道尽管那个老喇嘛的眼球已经因为岁月的烟熏火燎而边得浑浊不堪,可是透过瞳孔,他依然能看到一片圣洁的天空。而我的眼眸尽管明亮,眺望前途,也难免会感到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