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阳光

为什么流浪,为了会飞的梦,和阳光下你温暖的笑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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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忆黑手党

(2010-09-28 17:48:50) 下一个
 作者: 图雅

  在我所遇到的中国人里,上海人最讲礼貌,谈到人爱用“您”。当然他们的地
域观念也强一些。分乡下您和城里您,杨浦您和闸北您。有时他们也用江北佬,崇
明蟹和南翔小笼馒头等等,但这是地方特色,没有法子可想的。上海人挺聪明,清
华的上海人就比较多。特别是上海中学,有一段时间内成了第二清华附中。我一直
在内心感谢他们没再出个张承志,否则中国有两支红卫兵,却只有一个毛主席,造
成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就不好收拾了。

  总而言之,上海人帮了中国很大的忙。

  读书时同宿舍有个外号“黑手党”的上海人,学习特好。他考试做作业从来不
用草稿纸——并不是不打草稿,而是在手心打。每次考完了,他的手都是黑的。大
家小心翼翼地从他身边走过,惟恐被他搂肩膀(他喜欢这样)。学生时代大家都懒
,衣服能少洗还是尽量少洗。有一次题目特多,我发现他的手完全涂黑了。可是他
仍在热情奔放地在上面涂着,好象他真的看得见似的。我想:没准答案他早想清楚
了,之所以还在涂,完全是一种姿态,表示他愿意跟咱们同甘共苦吧?

  后来我们请他谈谈体会,他说:手多方毕(便)哪——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怕
我们不懂,又解释说:能用手心做萨(啥)不用,要节约草稿纸嘛。

  黑手党有一条工装裤,是上学之前从工厂挣来的,上了学后仍然穿着。过了一
阵子,那条裤子开始起毛,掉色,在裤脚处发生青黄不接,筋筋吊吊等情状,可他
还是坚定地穿着它。最后裤子终于在膝盖处破了个大口子,他坐下时,挺长的一节
瘦腿便从洞里戳出来,颇能使人想起德国集中营某些悲惨的照片。

  那一阵子宿舍的老大正在谈恋爱,对象是昌平某村的,穿着毛蓝褂子,脸蛋儿
倍儿红。她谈恋爱不说“愁”啊“死”啊的,也不使洒香水的信笺和绣鸳鸯的手绢
。她是每个礼拜天骑车来,进宿舍就扫地抹桌子打开水,顺便把床底下的脏衣服臭
鞋带走去洗。她这种一阵风似的爱把所有的人都征服了,虽然宿舍被翻得鸡飞狗跳
,尘土飞扬,可大家心里都不亦热乎,唯一的抱怨是她干活太快,而且老低着个头
往床底下瞅,以致来了两次,还没看清她人长得什么样。

  大家问老大要照片,他却没有,说是昌平一带民俗,给照片就表示许了终身。
大家听了这话,下个星期天便早早起来,准备了热菜,冷盘和啤酒,一边等,一边
算计着:无论如何,吃东西时要把脸藏起来是不可能的。不一会,对象来了,果然
不出所料,进屋之后直奔门后去拿扫帚。她扑了个空(扫帚头天就被藏起来了),
又弯腰到桌子下去拿暖水瓶,暗影里见到黑手党那只犹太人似的膝盖,便“啊哟”
一声,缩了出来。大家都乐了,黑手党也朝桌下瞅瞅,没发现什么异状,惊奇地问
:侬笑萨啦?

  事后他找了一张膏药,把破口贴上了。膏药维持了一阵子,后来洗掉了。可这
并没难住他,他弄了一截电线,抽出里头的细铜丝,把口子给“缝”上了。“满好
格嘛,”他拍拍膝盖,显然十分得意。

  黑手党和大家在一起的日子充满了欢乐。那时天气总晴朗,风总柔和,林荫道
旁的大叶杨也总是哗啦啦地响。同学们都穿小背心,打饭时争先恐后地加三儿。学
呀学呀,功课虽然过重可精力仍然过剩。大家看了女排,看了孙晋芳,看了郎平,
都说为了振兴中华,玩球吧。那是个星期六的下午吧,一声“赛球”,全班蜂拥而
去,宿舍里只剩了我和黑手党。我是要复习补考,黑手党则是受了老师的赏识,准
备他那篇“满汉全席的拓朴结构”。一时宿舍里很安静,只偶然听见喝水,挠头,
以及克铅笔等一系列搞学问时所必须弄出来的声音。

  可搞学问哪能那么容易,才没挠了两下子头,忽听得楼道里叫了一声:“抓小
偷啊——”开门一看,却是个女同学,嘴唇打着哆嗦,说有个人刚从隔壁窜出去,
锁上的橇印还是热的呢。我们顺着楼梯冲下去,到了一楼,果然窜过来一个神色慌
张,手拿撬棍的生面孔。黑手党大喝一声“小赤佬”,揪住胸口,一记“你光”甩
了过去。那时楼道里已是兵荒马乱,大伙儿拿着家伙儿,叮叮当当地撞来撞去,一
面问:哪呢哪呢?我连忙喊:这呢这呢。大家“呼啦”一声冲过来,举着家伙刚要
动手,楼道那边又有人风风火火地喊:不对不对,这呢这呢!大家楞一楞,又掉过
头,“呼拉”一声朝那边冲过去。

  来回冲了数次,终于抓住了正贼,却不是“赤佬”,原来人家“赤佬”也是冲
出来抓贼的。我和黑手党对看一眼,得,漏子了,赶紧道歉吧。人是太多了点,可
那朋友也好找——脸上有个黑巴掌印不是?该朋友脸虽黑,说话还是通情达理的,
说算了吧算了吧,都是为了江湖之事,下回注意点就是了。

  回到宿舍,大家都骂我们。老大说你们也太不懂江湖上的规矩了,怎么也得请
人家吃顿饭才是嘛。于是第二天全宿舍出动,请那朋友去吃涮羊肉。席间一问,原
来人家是贵州来短训的,头天刚搬进楼,床还没铺好就出来抓小偷,难怪彼此都不
认识。酒喝到最后,气氛完全融洽了。黑手党舌头有些大,搂着那人说:今——今
后大嘎(家)都是膀育(朋友),侬脸上格黑印子回去洗一洗。那膀育也有点醉,
说:洗了洗了,皮都快擦破了,一时还洗不掉吗。

  几年学没白上,毕业时我也学会了时髦。懂得拿本小册子,一个一个宿舍地请
同学留手迹。各同学略不迟疑,提笔就写,写完了一看,全是“海内存知己,天涯
若比邻”。轮到黑手党,他说给你写点什么呢?我说写什么都行,就是别写诗,兄
弟这儿知己已经满员了。要不,你把手涂黑了,给我往这一页来一巴掌?他哈哈一
笑,说:“挥手从兹去”?好啊。欣然为我挥了一掌。

  跟黑手党分手有年头了。这些年日子快,净顾着翻日历了:翻一张,苏联解体
了;再翻一张,人民经商了;三翻两不翻,香港都要回归祖国了。可每当我读到金
庸小说中“大手印”,“朱砂掌”一类的功夫,还是禁不住要走神。恍惚中仿佛又
看到了黑手党。他还是那付穷愁潦倒的老模样,穿着永远的工装裤,把涂黑的手伸
出来晃一晃,微笑着说:手多方毕(便)哪——走到哪儿带到哪儿。又补充说:能
用手心做萨(啥)不用,要节约草稿纸嘛。

□ 寄自美国,1995年12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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