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最主要的人类行为,世界上任何活的语言都是一方水土的人群在社会生活中共同约定俗成的,它随社会的变化而变化。语言本身有相对的稳定性,然变化是绝对的,所以没有完全规定性的语言。在社会发展比较快的环境下,语言也相对变得快些。
有人提问,有没有标准的上海方言供大家学说?我们的回答,有标准的,然活的语言,其标准是相对的。1970年代底,在复旦大学吴方言研究室成立时,我们对上海城区话进行过一次认真调查,确定了老派音系(多是20后人)、中派音系(多是40后人)和新派音系(多是60后人),各个标准音确定的是使用百分比最高的音。现在原老派音只在郊区存在,原为大多数上海人说的中派音变成老派音,主要在今55岁以上的人中通用,以下都是新派音和向新派音系过渡的音。2007年出版的第一部《上海话大词典》用的是老派音,2008年出的第二部用的是新派音。
语言变化,分内部演变和外部覆盖两种,前者是演变,后者是更换。比如说北宋在被金兵打败后,开封的大量人马迁徙杭州建立南宋,因是一下子到杭州极多人,原来的杭州话被开封话更换。上海1843年开埠后,超过本地人口几倍的移民来到上海,由于是在长时期中陆陆续续搬来的,而且是从五湖四海迁移而来,他们的话即互相抵消,没有一地的方言在上海取胜压倒上海话。语言的语音结构是很严密的,不可能由各种方言拼合起来,而且上海的经济文化中心地位,使得在上海城区一直通用比郊区变化快得多的上海话。第一代移民的口中尽管可能是南腔北调,但从他们的孩子起在小学里就跟上海孩子一起很快习得了一口标准的上海话,成了“上海人”。上海开埠后,明清文化中心苏州来了不少文人,加上评弹等发达的文化,苏州话的词语被上海话吸收较多,这是世界各种语言都有的“借词”现象,但是上海人也不会都去说苏州话了,相反从30年代留下的老唱片上可听到,从苏州到上海的演员在上海唱的“苏州滩簧”渐渐变成用略夹苏州词语的上海话来唱了。世界上近现代发展很快的大都市如伦敦英语,都是这样,以本地语言为根底,大量吸收各地语言的精华,且成为一个新生前卫语词的集散地。上海城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外来人口最多、进出最频繁之时,也是上海话发展得最生龙活虎的强盛时代。语言与人类社会一样,会产生杂交优势和扩散效应。
语言总是会演变的,但有变得强大还是变得衰弱的区别,像现在有的上海孩子说上海话把“出生证”说成“畜生证”,这说明在孩子一代中,上海话是发生危机了。上海话听得多说得流畅,是自然不会发生这种现象的。
有的人主张:语言只要自然随它去就行。那么他为什么要去教国语推普?为什么要去学英语?再比如现在天空有时“雾霾”横行,就随它去好了,行吗?
语言的使用应当是自由的,顺其自然的。但是我们为了更好地生活和交流,大力推广了普通话。于是,在推广普通话很成功的地方如上海,有人出来说同时要注意科学保护好方言,这就像我们为了更好地生活和发展,造了许多高层建筑和工厂,于是就有人出来提出要注意保护好自然环境一样。
语言学界的共识,是顺其自然变化的语言最好,不宜多干涉人们对语词的具体使用。因为语言都是一地的群众在当地的水土生活自由约定俗成的,语言自有择优除劣的功能,不必有人来多操心划禁区。我们编词典、写语法书,只是为了把群众中约定的说法用法记下来,帮助人们查阅和教学,不过词典常常会滞后,所以要经常翻新,与时俱进。
方言的历史悠久,具有丰富的、生动活泼的词语,方言口语又是在生活中不断自然地涌现新鲜词语的活水源泉。人类文化的载体主要有实物、文献和口语三种,口语承载的是更原始更重要更丰富更有草根价值的文化。方言扎根于各方群众民俗文化的沃土,普通话不想成为无根之木,便要汲取包括北京话在内的汉语方言和少数民族语言中活语。离开语言的多样性来谈文化的多样性是空话,普通话与方言之间本应是互补双赢的和谐关系。
但是有的人奉行斗争哲学,把普通话和方言的关系错认为是“一个要长,一个就要消”的对立关系,把消灭、限制方言看成推普的前提,于是采用了禁止或限制方言的种种措施,如有的学校规定学生下课说了上海话要被扣除品德行为分,有人说了方言班里的流动红旗要被收掉,还提出了不少诸如“进了学校门,到了北京城”、“警惕方言回潮”、“说普通话,做文明人”等错误口号,将方言和普通话看成是你死我活的关系,或者把对待人不平等的等级观念延伸到语言,把普通话看成高等语言,把方言看作低等语言。有的学校至今还不容许学生下课讲上海话。
这样做的结果,不是方言自然演变,而是一种对语言的强行覆盖和替换。这样做会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贻害无穷,伤害了多元博采的中华语言文化之根。语言最像生物体,死了的语词、语言是不可能回生的,衰落的语言就像一棵枯树一样,如不下大力,只会一天天衰败下去救不起来。
语言是交际的符号系统,不让学生同学之间自然地互相用上海话交际,怎么能使他们学会上海话呢?于是会出现语言传承的断层。因此许多家长和教师都指出,用作在各校作严格检测用的“小学生行为规范”,不应该只有说普通话、写规范字的达到指标,还应有传承方言的具体要求;上海各个教室里张贴的标语,也应按照有关精神张贴为“推广普通话,传承上海话”。
为什么上海话“畜牲”有两种发音呢?一种就是“促桑”,另一种是发音“宗桑”。我赶脚第一种是跟从普通话的发音,第二种才是真正上海发音,可是“畜”和“宗”也太没关联了。
上海人到外地不会因不会当地方言而被歧视,可见外地人更能接纳,反衬出上海人的狭隘。
方言就是方言,是区域性语言,可以保护,却没必要推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