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闹,兴奋的一天结束了。我感到有些累,脸也烧得难受,朦朦胧胧有些睡意。
“燕平。” 随着一声轻柔的呼唤,一块微温的面巾呈现在我的眼前。 “是明霞。”一股幸福的暖流滚过全身。灯光下的明霞显得越发好看了,修长的身材,罩上一件淡黄色的细线衣,乌黑的短发衬得丰润的面颊白得放光。大大的眼睛泛射出幸福的神采。我伸手拉过身边的明霞并坐在一起。
“霞,我们有家了。”
望着霞那明澈的眼底,我颤声说道。明霞秀嫩的面颊飞起两朵红晕,歪头靠在我的肩上,轻轻地“嗯”了一声。我握住她那纤细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着。幸福,甜蜜,帜热的情感交汇在一起。我感到周身都在发烫。明霞的小手也在微微颤抖着…。
突然,明霞手掌外侧,那块月牙形的伤疤捉住了我的眼睛,心灵伤痛的血水一下淹没了这幸福的冥想。
十年前的我,还是一个刚交二十岁的毛头小伙。勤奋好学,一脑袋的幻想。读完中学,又上了两年师范。毕业后分到了“城关中学”。 报道那天,是我走向生活的第一天,也是我感情生活的开始。
由于兴奋,报道前一天,我整晚上没有怎么睡觉。不时地在心中描绘着那陌生而又吸引人的地方,想象着第一个接待我的人。天还没亮我就悄悄地爬了起来。
初冬的早晨,令人感到有些寒意,路旁白杨树上的残叶随风发出嘶嘶的叫声。天还没有完全放亮,远处的山岭朦朦胧胧像一条卷卧的长龙。我搭乘第一班车,来到“城关中学”。 学校坐落在城关西面一条小河湾里。校门正面是一座木制的小桥。学校不大,只有几排青灰色的砖房,一块不大的空地,竖着两个篮球排架,木制的绿围栏,外加一圈光秃秃的白杨树。校门口的地方,有几棵低矮的小松树,修剪得整整齐齐。眼前的一切给人以平静整洁的感觉。
因为来的太早,校园里空无一人,情悄悄的。 我正想转到里面细细地看一看。“嘚铃铃…” 一阵车铃声使我转过身来。
“同志,这是城关中学吗?”
一串清脆的语滴向我飞来。来人是一位十八,九岁的姑娘,推着一辆半旧的自行车,身着一件洗得褪色的蓝布褂子。一条绿色的军裤使身体分为明显的两截,看着十分不协调。两只短辫,一个尖尖的下巴,眼睛黑黑的,透着一股调皮的神色。
“是的。” 我礼貌地点点头答道。
“你是这儿看门的吧。” 不知怎地,她竟把我当成看门人了。一股无名的火气油然升起。我瞪了她一眼,忿忿地转身走了。
时隔一点,我又回到学校。学生们已三三两两地来了。静静的校园一下热闹起来。我找到办公室,推门进去,没想到又碰到了那位姑娘。她看见我,微笑着冲我点点头。笑中 不无一种讥讽的味道。我装做没看见的样子,掏出介绍信,递给了桌子后面的人。
“ 嘿,你也是来这儿报道的,我还以为你是看门儿的呢。”那清脆的语滴又飞了过来。
“我叫桂花,中学刚毕业,来这儿教唱歌。”桂花大方地向我伸出手来。
时间飞快,一转眼三个多月过去了。不知怎地,我对桂花有了一种依恋感。有事没事总爱和她在一起,一天听不到她的声音,就会感到空虚茫然。起初我想努力使自己摆脱这种感觉,强迫自己待在自己的房间不去见她。但越是挣扎,越是无力抗拒,这种感觉,让我又期待,又恐惧,人也消瘦下来。以至后来,每当见到她迎面过来,就会感到局促不安,每当听到她的声音就感到耳热心跳。
爱,难道这就是爱情吗?这奇妙的感觉让我失眠了。我不时地问自己,我是不是有了爱情,是不是爱上了她。我不想承认,却也无力否认。爱情应该是双方的,她是不是对我也有了这种感觉呢?这个问题一直在煎熬着我,当我最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情感时,这个问题使我陷入更加苦恼的境地。
我一天天地消瘦下去,本来有说有笑的我,也变得少言寡语了。我曾想鼓起勇气,去向她坦白内心的苦恼。可每次面对她,又一点儿勇气也没有了。她还是那样有说有笑,快快活活地,没有一丝苦恼。每当我看到她的这个样子,总有一种恨的感觉,恨不得让她大病一场才好。
爱情对初恋的人来说,是神秘与幸福的,特别是对那些意识到自己有了爱,却又无从表达的人,尤其如此。可在精神感受上却是及其苦恼与痛苦的。
精神上的折磨,使我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终于有一天,我病倒了。
一夜的失眠,使我的头像炸开了一样疼痛,全身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儿力气。嗓子也干渴得厉害。这时我多么希望她能在我身边呀。
“吱呀”一声门打开了,我不由得一下摒住呼吸,闭紧了眼睛。
“燕平”一声甜甜的呼叫。是她!我的心不由得砰砰地紧跳起来。桂花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素花外罩,俊秀的脸庞显得越发好看了。手里托了两只大大的橘子。“ 燕平,你病了?”随着话音,桂花拉了把椅子坐了过来。以往调皮的神情没有了,清澈的眼底透着忧虑。我感到一阵心热,紧跟着又是一阵心痛,望着她,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天下午她没有课,和我坐了一下午,晚上又来了一趟。她那温柔体贴的关怀,给了我最后的勇气。
皎洁如雪的月光透过明亮的窗子照到我俩身上。我紧紧地攥住她的手,泪水,幸福的泪水,一滴滴地掉在她的脸上…。
爱情给我带来了新的生命。我感到一切都是那么清新,那么和美,生活,幸福,幸福,生活。啊! 爱情,伟大!我那久已失声的歌喉又唱了起来:
“在那遥远的地方,
有一位好姑娘,
她是我心上的人儿,
发誓永不相忘。”
我们在一起甜甜蜜蜜地过了一年。她由学校转到了县剧团。虽然不再一起工作了,但同在一座城里,每天还是能够见面的。她那清脆的歌喉很快在这一带出了名。每次演出,但凡有时间,我是场场必到。听到那暴风雨般的掌声与喝彩声,我有一种没人能体会的酸心享受。
每次演出完毕,她总会要我陪她回来。 一路上人们投来各种眼光,有疑惑,有白眼,更多的是羡慕与嫉妒,我感到十分的骄傲,是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了。
“ 燕平,我们要到省里演出了。”
一天午后,桂花兴冲冲地跑来告诉我。我看了看她,默默地站起来,把她拉到身边,轻轻地在她的嘴角吻了吻,没有说话。她睁大了眼睛,奇怪地看着我。
“ 平,你不为我高兴吗?”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一把把她拉到怀里,轻声问道:
“去多久?”
“两个月。”
一扫刚才的兴奋,她用嘴默默地咬着我的领尖,哭了。
谁想到她这一去,竟是永远地去了。
桂花去省城的第四天,我收到了她的来信。信中讲了她们受到接待的情况和首场演出的成功,以及在省城见到的新鲜事。此后,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她的来信。 看着她那清秀的字体,风趣的语言,仿佛又见到她站在我面前,用那清脆的嗓音在叨叨不休地讲述着。
从那以后,每天下午四点,我会准时到传达室等候我的信件。 第三十四封信中,她告诉我,黄山电影制片厂的导演准备让她去试拍几个镜头。第三十五到四十封信,讲了她的拍片经过,及最后确认由她担当某个角色。
后来不知怎地,信渐渐地希了。 我从信中知道,她为了拍片,天南地北的去了一些大地方,开了眼。记得是六月里的一天,省里来了调令,把她的关系全部从县里转走了。
一晃七个月过去了。这段时间我感到空寂无助。每当夜晚的时候,常常一个人呆想。唯一的安慰就是读一读她的来信。盼着她的来信,成了我这段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事情。
自从她的关系转走后,风言风语的听到各样的议论。好心的朋友来和自己谈谈心,讲一些恋爱关系中各种出现的可能。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则散布什么: “ 嘿,桂花进大城市了,就燕平这呆子,听风喝尿去吧。 桂花进城当了演员,还能看上燕平这土包子。”
对这些好心人的忠告和恶心人的奚落,我都不放在心上,我相信她。人说“女大十八变。人也变,心也变。”但我不相信桂花也会变,这是绝不可能的。我了解她,信任她。但这些议论也不可能不对我有影响。有时夜深人静,我也会想到那些可能。这样想的时候,我的心里就像有小虫子在咬,一剜一刺的做痛。“ 不,这是绝不可能的!”每当这样想的时候,她那调皮的神情与明亮的眼睛就会出现在我的眼前,似乎在说:“ 平,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你难道不相信我吗?我是那样的人吗!”一连串的问题使我低下头来,感到深深的内疚。是的,不相信她,还相信谁呢?
又是三个月过去了,我一连给她去了六封信,但一封回信也没有收到。这回我真的有些沉不住气了。难道是她病了,还是出了什么事了?还是真的…。 我不敢再往下想了,我生活中不能没有她,她的身躯已经融化在我的灵魂中。
我下决心寒假时去一趟省城,并把这个意思写信告诉了她。没想到这次很快就收到了她的回信。 她说,前一段因为太忙,没有写信。寒假时她们要去外省拍外景,最后让我不要去省城。结尾处写着“你的花”看到这几个字,我感到一种欣慰,几个月来头一次自己笑了。
这样又默默地过了小半年,期间收到了她的两封来信,此后就再也没有信了。在这默默的孤独中,我的心是坚定的,我爱她,相信她。现在的分离只能加深我们重逢时的欢乐。 我期待着那一天,盼着那一天。这终将来临的一天让我默默地忍耐着眼前的孤独。
初冬的风令人感到发寒,树上的残叶也所剩无几,我门前一颗孤独的白杨树在寒风中颤抖着。又是一个寒假来临,也意味着我的又一场难熬的苦难。工作中,还有些什么东西会冲淡这种孤独。而一到假日,同伴们高高兴兴地去和家人或相好团聚。自己的假日,不大的院落里只剩我和传达室的老头儿,分外显得孤独。这个寒假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下了决心,不管见得到她,还是见不到她,无论如何,我要去省城。决心一下,心中平静了许多。我不止一次地想象着,分别两年了,再见时的情景, 她那顽皮的神情,尖尖的下巴,幸福的泪水,还有紧紧的拥抱…。一切的一切, 啊! 马上就要发生了。
一连几天我总要到百货商店去转转,总想给她买点什么她所喜爱的东西。看着斌琅满目的货架,自己也不知买什么好,一会儿想着她穿上一件我买的方格褂子的样子,一会儿又想我给她一个大洋娃娃会更惊喜。突然我想到,现在是冬天了,经常会刮风,而她走的时候是六月,没有带头巾,最好是给她买一块头巾。
货架上的头巾几乎都让我挑遍了,最后买了一块浅灰带白道的毛围巾,因为我知道她不喜欢花花绿绿的颜色。最后又买了两个橘子罐头,橘子是她最爱吃的水果,我们初次亲近的时候,她就是送的我橘子,可恨现在是冬天,没地方去买新鲜的橘子。
这一天终于来了,这是我盼了整整两年的一天。怀着特别兴奋的心情,出了城东车站,一路上的街景没有引起我的丝毫注意,心里只想着一个她,她,她!她迎面扑来的影像不时地闪现在我的眼前。一路问,一路走,最后终于来到黄山制片厂。高大的门楼,站着两个警卫,人到了门口,我不由得收住了腿。
“同志,你找谁?” 一个警卫问道。
“ 王桂花。”
“那你登一下记吧。”警卫边说边指着旁边一个小屋。
登完记,我径直往里走。没想到里面这么大,一溜的楼房连着大片的野地。糟糕,这么大的地方让我到那里去找呢?后悔当时没问情她具体在什么地方。我只想一到黄山制片厂就能找到她。正在我茫然不知所措的时候,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三十开外,穿了一件非常考究的衣服。
“ 同志,您知道王桂花在什么地方吗?” 这次是我先问道。
“王桂花? 没听说过。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没有,这不是制片厂吗?“
突然我想起来了,一次在新片介绍的画面中,我看到了桂花在《花好月圆》中一个角色的照片,介绍中写的是“霞飞” 。 于是我就换了一下口气问道:
“ 你们这儿有个叫霞飞的吗?”
听了这两个字,这个穿着考究的人又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反问道:
“你是她家里来的人吧! 是她哥哥? 来参加她的婚礼的吧。好,来得正是时候。”
“什么?” 我怀疑自己听错了。
“来参加婚礼的吧。”这个人又重复了一遍,然后拖着我的胳膊就走。
婚礼,什么婚礼?桂花结婚,和别人结婚,不是和我?是不是我弄错人了? 边走边嘀咕,我被拉到一栋漂亮的楼房前。楼前停着两辆小汽车,门口有不少人串来走去的,显得很热闹。 不顾领我来的这个人说了什么,我侧身挤了进去。楼内右侧一个宽敞的厅房里,布置得花花绿绿,富丽堂皇,一群群的人们露出喜气洋洋的神情。只听一个人在高声朗诵着什么,听的人不时报以掌声和笑声。
“是她,没错就是她!”
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还有那调皮的神情。 不知怎地,当时我对什么都没有感觉,直直地走了过去。
“桂花,我来了。”
一阵激动使我大声咳嗽起来,明霞赶紧用小手在我后背捶了几下心中的痛楚似乎松动许多。
那是一个初春的月夜,显得格外的宁静,新翻的土地散发着一股泥土的清香,小河里的流水已全部解冻了,跳着唱着,向前奔流着。沿着弯曲的河道,我和桂花慢慢地走着。沿河向阳的一面,小草已伸出了头,在月光映衬下,绿绒绒的格外喜人。桂花不时用脚踢着路上的小石块,听着那“噗”的一声水响。
自那个难忘而又令人激动的早晨至今已是整整两年一百零二天了。当时的情景很令人难看,只记得自己紧张的要命,浑身出汗,不过总算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