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张允鑫的春节,梦醒自然更不可能去婆家过。张美英早早打电话过来,代表父母邀请梦醒回老家过年。梦醒说自己工作忙,抽不出那么长的假期回家。她告诉张美英已经给家里寄了钱,让她在钱汇到的时候打个电话回来知会一声。
张美英问梦醒什么时候去美国,梦醒说一般来说都是一个人去了一年后才能把配偶办出去。不过现在她换了工作,加上房子分到手时间太短,要赔很多钱,所以还想看看再说。
大年三十梦醒跟父母和弟弟吃完年夜饭,一边包着第二天要吃的饺子,一边看春节联欢晚会,梦醒爸爸接到张允鑫从美国打来的拜年电话,讲了几句,把话筒递给梦醒。
张允鑫问:“我听美英说你换了工作?那么公司没让你赔钱?”
梦醒说:“是内部调动,在公司下面的合资公司做业务经理,所以不用赔房子。”
张允鑫奇怪地问:“哪个合资公司?你自己要求的还是上级要你去的?你们公司怎么会想到派你过去呢?”
梦醒听了这话很生气:“你这是什么话?难道我水平不够坐这个位子?”
张允鑫说:“我没这么说。你这个人也不会拍马屁,跟领导走得不近,我觉得你们公司领导不会考虑你。”
梦醒说:“底下合资公司的人事安排公司领导才不管呢,是孙明峰那里缺人,在外面找不放心,跟公司要了几个人过去主管业务。跟我一起过去的还有单证科的李媛。”
张允鑫不高兴地说:“我猜就是孙明峰的那个公司。你在进出口公司干得好好的,跑到他那里去做什么?”
梦醒心里有些火,声调提上去:“张允鑫,现在靠我一个人赚工资,又要维持自己的生活,又要保持给你父母寄钱的数额不变,还要为我将来过去要赔公司的房子攒些钱,我不到合资公司做怎么能应付这么多需求?”
梦醒妈妈坐过来,冲梦醒做一个“大过年的,你不要对小张这么凶”的表情。
梦醒对着电话说:“算了算了,国际长途很贵的,过几天我写封信跟你详细谈。你在那边怎么过年?”
张允鑫说:“这边又没有假期,只好晚上跟中国同学聚聚餐。我没别的事,就是给爸妈拜个年,我挂了。”
梦醒爸爸问女儿:“大过年的你跟小张吵什么?!”
梦醒解释:“我没跟他吵。他知道了我调动的事,心里有点不舒服,说话有些怪声怪气。”
梦醒爸爸不解地问:“你升职涨工资是好事,他怎么反而不舒服?”
梦醒说:“他这人就这样,所以我一直没告诉他。”
梦醒爸爸也就不再说什么。
第二天大年初一,郑义成和志醒梦醒流窜拜完年,聚在梦醒家里看欧洲电影,唱卡拉 OK ,聊天,吃饭。郑义成和梦醒都会包饺子,郑义成擀皮,梦醒包,志醒厚颜无耻地说他负责吃。他们一边包看录像,包得差不多的时候,录像也放完,接着一边唱歌,一边下饺子。
梦醒下饺子技术比较好,由她负责。郑义成把她盛出来的饺子再倒入一只大盘子,晃几晃,又倒回原来的盘子,端到茶几那边。
他们放的卡拉 OK 带是郑义成拿来的,据说是他军校的大学同学林钟山的公司的出品。
梦醒笑着说:“这种卡拉 OK 带拍得太臭了,就是那么个俗艳的女人穿着泳衣在海边晃来晃去,什么内容也没有。”
郑义成也笑着说:“能赚钱就行,管他俗艳不俗艳。”
梦醒好奇地问:“就这带子,能赚钱吗?”
郑义成说:“好像赚点吧。他要我去帮他管理这个公司,叫了几次,我没答应。”
梦醒想了想,不确定地说:“林钟山,是不是就是在你转业的时候帮你忙的那个人?”
郑义成说:“就是他。”
梦醒好笑地说:“现在看来,他帮你是有私心的——把你安排在上海,好让你去给他卖命。”
郑义成笑着回答:“就是,我看穿了他的阴谋诡计,就不上他的当。我新闻干得好好的,去给他搞影像,整天操心赚钱不赚钱,还不累死?!”
郑义成这个人对赚钱不感兴趣。他只要有口饭吃,能干自己喜欢干的事即可,对生活的要求不高。
冬天天黑得早,吃完饺子唱完歌,天已经黑下来。志醒建议:“咱们放烟火吧。”
梦醒好笑:“你越活越小了!再说我也没买烟火。”
志醒说:“我买了,想着你家有个院子,特地带过来。”说着起身到门口拎一只塑料袋过来,打开来给他们看。
梦醒也来了劲,穿上衣服,跟他们俩到院子里放烟火。
小小的院子给梦醒用碎的大理石铺得很平整。他们把烟火放在地上,郑义成用香烟点着信子,放罢地老鼠再放满天星,一支接一支,三个人仿佛又回到童年时代。
梦醒说:“义成哥,以前我们在军区大院,就是这么放鞭炮,放烟火。”
志醒说:“那个时候人多,一群一群的,专门比谁的烟火好看,谁的高级谁就牛。”
梦醒说:“大人一挂响鞭放完,小孩子一轰而上找那些信子没燃完的单个小鞭,攒一口袋,一根一根地放,砰的一声,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有瘾。”
郑义成微笑:“小孩子的幸福感很简单——有好东西吃,有好玩具玩,有鞭炮放,有电影看——至于为什么会感到幸福,我猜可能是欲望比较简单,容易被满足,就感到幸福。”
顿了顿他又说:“成年人的欲望太多,这些欲望不被满足,就会感到不幸福。”
也许他是对的。他们简单而快乐的人生,已经一去不返。未来路上将面对的,不知道是什么。
当天他们放完烟火,又回到房间里唱歌,喝酒,喝酒,唱歌,在一堆带子里找没怎么看过的,放来看,一直看到下半夜。
房间里香烟缭绕,酒瓶狼藉。
梦醒上楼找两床被子枕头,让他们俩在楼下的沙发上凑合一夜。郑义成人长得宽大,睡美人榻,志醒人瘦,睡长沙发。郑义成怪叫:“志醒,你不要把脚丫子对着我的头,你的脚太臭。”
志醒只得掉个头,说:“义成哥,你打呼不打呼?你要是打呼,我找封箱带把你的鼻子封起来。”
梦醒笑笑上楼,顺手给他们关灯。这时志醒忽然说:“姐,你说你结什么婚啊!这种日子过过多自在。”
幸福的日子一晃即过,转眼又是上班开工,处理节日积压的订单。那个时候市面上寻呼机已经普及,公司里跑外勤的业务员一人配一只,手机昂贵,公司里只有孙明峰和副总刘光明有。刘光明负责原材料采购及印染加工,孙明峰负责对外业务往来,两个人各司其职,还算合作愉快。
手下业务员管寻呼机叫催命机,不管你是上天还是入地,老板一呼叫,你必须回电,逃的借口都没有。
梦醒自然也有一只。她大多数时间待在办公室做案头工作,可是也有些单子非常棘手,要她亲自到工厂现场解决问题,有时一天要走很多厂,忙到晚上回家,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
有一次连着赶一单量非常大的货,是男式睡袍。这单货不做信用证,无法进行信用证贷款,百分之三十的预付款显然不够周转,孙明峰只得回母公司调头寸,刘光明连着跟几家面料厂谈判,要选最好的价格和最优惠的付款条件,采购好原料又日夜盯在印染厂看着他们排计划把面料印出来,仓库保管员跟着车直接送到服装厂,都不必回公司仓库过一过。
跟单员睡在服装厂,看着逼着他们把别人的单子拉下,裁自己公司的订单。
这样连续干了半个月,终于把这批货赶出去,把单据递进银行委托收款,全公司上上下下松了口气。
那日晚上梦醒到传真室把传真发出去,锁好门回到自己办公室,路过孙明峰的办公室,只见他背对着走廊,办公室的门半掩着,里面传出来他低低的声音:“我真的很忙,你不要再跟我搞好不好?我还算好的,刘光明都连续一个星期干通宵了,人家老婆什么怨言也没有,怎么你就这么不理解我,不支持我呢?我有什么办法?我坐在这个位置上,身不由己!我又不是成心回去那么晚。全公司都在赶货,不是我一个人在加班。要不你回娘家住一段时间,要不你跟小姐妹出去逛逛街。那你先睡行不行?我总要做完工作才回家。好了,好了,这票单子已经结束了。你讲讲道理好不好?那你说怎么办?你想不想让我辞职回进出口公司?”
梦醒莞尔一笑,知道这大约又是他老婆在发脾气。做这一行,要顾全家庭是不可能的。她庆幸自己现在跟张允鑫两地分居。如果张允鑫在本市,她这么披星戴月地干,恐怕他也要说怪话了。
这些人,你拿钱回家,他 / 她没意见;你赚少了,可能他 / 她会嫌你没本事,可是你因为工作顾不上家庭,他 / 她意见很大,却拿不出什么可行的方案。
梦醒相信,如果孙明峰放弃在合资公司总经理的头衔,放弃免费使用的车子和司机,放弃现在的收入,放弃手中的权力,估计他老婆也不愿意。
郑这个人比较淡泊,心态平和。
难得!
我怎么听张允鑫说话也冒火。被看着盯着真难受。他很不自信啊。
没有互相尊重,看来恐怕过不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