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楼的工作开始了,情况跟程莉想象的很不一样。她认为律师助理就是帮助律师处理一些书面文件,而在这个地方,处理文件只是她的工作的三分之一。
程莉的实际工作是紧张、繁重又繁琐的,她要接待来咨询的客人,记录下他们的基本情况,然后把客人带到陈先生那边谈案子;为新接的政治庇护类客户填表格,那是一份整整11页的表格,密密麻麻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空格,需要耐心细致地填入很多信息;她还要帮客人准备申请移民所需的文件,包括很多证人证词的陈述和翻译;在客人要去见移民法官前,带着他们到律师那里做“演习”;对于办结婚绿卡的客人,也要帮他们填一大堆的表格,准备很多的文件,去移民局面谈前还要准备很多的问题给客户做演练。
每一个客人都有一个不同的案子,每个客人都要准备不同的文件。程莉的工作要求的不仅是英文水平,更多的是耐心、细致、任劳任怨的态度,以及跟客户打交道的技巧。
程莉来这里工作以后才知道了地下室女人说的“上庭赢”的真正意思,也知道了他们福州人大部分都是偷渡来美国的,很多人通过向美国政府申请政治庇护而拿到了绿卡,这些令程莉很震惊。
而且程莉吃惊地发现,来她们这里办理移民案件的,70%是没有多少文化的福建人,他们的普通话全带着跟地下室那对“夫妻”一模一样的口音。在等待处理他们的案子时,他们之间还会很大声地用程莉完全听不懂的方言来交流。
这个办公室正对大门是接待区,程莉和另外两个中国女孩在敞开的接待区接待客人,连做表格、文件这些细致工作也得在这里完成。每天程莉的耳朵里都是那些福州客人的喧闹,她觉得非常反感。
程莉没想到每天来律师楼办案子的客户会有那么多,有时人多得连门都被堵上。而且很多人并不预约,随时都有人会破门而入。怪不得中文报纸上那么多移民律师的广告,每天不知有多少合法的非法的移民在为“身份“问题奔忙呢。
程莉当初来面试时,陈先生说每天中午有半个小时吃饭时间。可现在程莉才发现,这个办公室根本没有饭厅,更严重的是她连5分钟的时间都很难挤出来。每天她都要面对着客人,端着自带的饭盒,匆匆忙忙地往嘴里扒饭。更恼人的是,有的客人竟然在程莉狼吞虎咽的时候,没眼色地向她咨询移民问题。
每天下午4、5点是办公室人最少的时候。偷渡客90%都在餐馆打工,而那个时间正是各个餐馆忙着准备晚餐的时候。
每天到了这会儿,程莉和另外两个女孩才能喘口气,倒杯水湿润一下说了一天话的嘴唇和干得冒烟的喉咙。也只有到了这会儿,程莉才能静下心来填一些表格、准备一些文件。可是似乎在这个办公室里你永远别想有安静的时候,每次程莉一把某个客人的文档打开,还没弄几分钟,陈先生又会把员工叫进去开会。
才上了一个星期班,程莉就快扛不住了。她觉得每天都在打仗,从早打到晚,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每天下午大伟去接她时,车一开她就累得睡着了。
大伟承担起了做饭的任务,还要多做点给程莉第二天带。程莉回到家吃了饭根本就没有精力再背单词。不但如此,她还从一个温柔的女孩变成了一个“怨妇”,每天都跟大伟唠叨又遇到的让她气愤的事。
大伟看到程莉的样子很心疼,建议程莉不要去上班了。程莉发挥她一贯吃苦耐劳的作风,咬咬牙说,“再坚持坚持吧,每月1200大洋也不是好挣的。坚持到月底再说吧。“
依旧是每天的忙碌。偶尔与那些福州客人无关案子的交谈,成了程莉最好的休息机会。她从客人那里听到了不少新奇的故事,长了很多见识。
福州人偷渡的方式形形色色。有人藏在渔船甲板下面飘过来,在那个暗无天日的狭小空间,他们只能爬行,无法站立;有人是先到与美国临界的墨西哥,然后从那里徒步穿越国界线,还要在漆黑的夜晚从山上往下跳,跳的时候根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还有的人是拿着蛇头做的假护照,乘飞机直接入境,很多都被海关识破而被关押拘禁。一部分人真的就在偷渡途中命丧黄泉了。
每一种偷渡方式都充满着极大的危险,每一个故事都听得程莉心惊胆战。她实在无法理解,那些福州人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背负着6、7万美元的巨债,面临着与配偶孩子10年的分离,过着提心吊胆暗无天日的生活,却依然要偷渡到美国来。他们在国内老老实实作农民不好吗?
随着跟福州客人交流的增多,程莉越来越了解了他们的生活和思想,对他们也不像刚开始那么反感了。那些客人告诉程莉,他们大部分人都是每周做工7天,每天12小时。这样拼命工作,大概3年可以把债还完,以后挣的就是自己的了。
当程莉问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卖命地去还债,而不老老实实在国内待着时,一个见多识广,曾经九死一生的客人告诉她,“我们在美国卖命就可以挣钱,挣的还是美金。在国内就是把命卖了也挣不到这么多钱哪。我们没什么文化,在国内实在没有出路。我现在不但还完了债,还自己开了两个中餐馆。我每年寄2万美金回去给我老爸,他已经用我的钱盖了4层的楼房了!”
那个客人比程莉还小,才25岁,可是脸上已经写满了沧桑。他还告诉程莉,“我们福州人不像你们有文化,可以找高级工作,公司给办移民。我们办政治庇护,那也是实在没有办法!谁愿意说自己的国家不好?其实我们最爱国,挣的钱都往回寄。等我再过10年挣够了钱,我才不稀罕什么绿卡呢,我卷起铺盖回国养老喽!”
不知怎的,程莉慢慢被这群没有文化、整天扯着嗓子叫喊的福州人感动了。他们其实既单纯又重情谊。
本来程莉只是把律师楼的工作当做任务来完成,可是她渐渐觉得,自己的工作是那么重要,她可以促成更多的福州夫妻早日团聚、家庭团圆,而她也可以使更多的福州人艰难的美国梦变得更为漫长,甚至永远无法实现。
没多久程莉手里的案子就获得了第一次胜利,一个24岁福州小伙子的案子在移民局面谈就被批准,无需经过移民法庭审理,他第二年就可以申请老婆孩子过来。程莉看到批准文件时高兴地叫出了声。她自己都没想到会为了一个无亲无故的人这么开心!
这就是程莉,她在极其同情别人时,会不自觉地把自己和别人联系起来,把帮助别人当作自己的责任。
那天晚上,程莉高兴地跟大伟讲了这件好事。大伟看到程莉兴奋的样子觉得她变了,不再是前段时间的牢骚满腹了。
大伟感慨地说,“想想挺不公平的,我们这些人辛辛苦苦近十年,才有可能拿到绿卡,他们这些人把那些所谓的故事一讲,绿卡就到手了。不公平!”
程莉笑了,“你就别愤青了,其实他们付出的也是很多的,只是跟你形式不同而已。你只看到他们拿绿卡的时候,没看到案子失败面临驱逐出境的惨状,还有天天提心吊胆怕被移民局抓到的狼狈。要是你知道了他们的故事,你肯定还是会选择现在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