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作者:东来子
朗诵:毛毛雨
妈妈前几天来电话说,奶奶去世了。奶奶生于一九一二年,享年九十二岁。妈妈说,奶奶走得很平静,没有恐惧,也没有悲苦,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我一边流泪,一边听妈妈讲述奶奶去世前后的一些事。奶奶去世时,全家有两个人不在身边,我侄女在深圳,我在美国。妈妈说,奶奶心里肯定惦记着这两个人,但她在家人面前,一个字也没有提起过。
奶奶和妈妈一起生活了一辈子,在外人看来,是和睦的一家人。但两个人性情不同,磕磕碰碰是难免的,有时都觉得很委屈。我小时候,经常用惊恐的目光观察她俩之间的冷战。年长以后,还为她们调解过。妈妈说,奶奶临终前的那些天,对妈妈特别热情友好,甚至几次拉着妈妈的手说,俺和你没有过够!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大概真是这样吧。奶奶开始卧床后,妈妈送汤送饭,精心照料,没有一点抱怨。奶奶很感激,她的依依不舍的表示,应该是对妈妈善意的回报。但据我和妈妈后来分析,事情恐怕还没有那么简单,奶奶的举止或许有更深的含义,那就是希望她走后,要妈妈好好照顾她的儿子。
奶奶的一生饱经忧患。我小时候就听村里的老人说,你奶奶小年纪受了苦啊。
我爷爷兄弟三人中排行第二,三十出头就病死了,奶奶年轻守寡,带着两个儿子过活。一九四七年,我大伯加入了山东八路军,据奶奶说,那时不去是不行的。山东八路军后来一部分去了东北,成了林彪的部队,另一部分南下,成了陈毅和粟裕的部队。我大伯南下参加了淮海战役,在徐州战死,奶奶一下子又成了烈属,膝下只剩一个儿子。
我妈妈嫁过来的时侯,离大伯牺牲已经十年了。每逢过节,饭桌上都要多摆一付碗筷,这是奶奶给她大儿子准备的。杯箸虚陈,气氛沉重,三个人怎么吃得下去呢?到了过年,奶奶除了摆上碗筷贡品之外,还要放声大哭一场。我后来明白,奶奶的丧子之痛,是远远超过她的丧夫之痛的。她的这些仪式,直到我哥出生以后,才慢慢解除了。我哥断奶以后,就跟奶奶一起睡。据奶奶自己告诉我妈说,她那时晚上睡觉前,总要举着油灯,观看我哥睡觉的样子,一看就是大半天,夜夜如此。
我想,大概这时,奶奶才觉得日子又有了盼头,才慢慢地从丧子丧夫的苦海里解脱出来了。
妈妈经常说,奶奶的心路宽,凡事想得开,要不早就愁死了。奶奶自己说,她遇到伤心难过的事,就要哭出来,哭完之后就好了。在我的印象中,奶奶从来不提她年轻时的苦难。有一次,我听她淡淡地提到我爷爷,说他没好处,干嘛早早就死了,活着多好,一大家子人。又一次,她提到我大伯,说他为什么不会自己跑回来,人家跟他一起当兵走的,后来都跑回来了。如果他在,我们不就有两家儿人家了吗。还有一次,嫂子的姐姐来家里作客,一屋子女人,大家一起包饺子,不知怎么说起了政府对烈属的补助,大概一年有几百块钱吧。那正是过年的前后,奶奶刚收到这笔钱。嫂子的姐姐对奶奶说,您这老太太有福啊,一年还有那么多的钱。她或许以为是在奉承奶奶吧?妈妈告诉我说,奶奶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半晌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终于当众哭了起来,说,俺那钱是用孩子的命换来的。嫂子的姐姐这时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但已经来不及挽救了。妈妈事后埋怨奶奶说,你那样一哭,多让人家下不来台?奶奶说,俺那时想忍着,但没有忍住。
我哥十三四岁时,上边有人到学校招小兵,培养空军飞行员,条件很苛刻。
我哥居然合格,他自己也很想去,那么大的孩子谁不想去呢。不料,奶奶知道后坚决反对,而且情绪异常激动,此事只好作罢。她大概再也不会让她的孩子当兵去了。
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白天跟别的孩子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找奶奶。有一次,大概四五岁的时候吧,我从外面回家,只见大门上了锁,奶奶串门去了。我立刻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挨家挨户去找奶奶,这样找了七八家,才终于找到了,结束了这一悲壮的场面。
那时乡下还很少有汽车拖拉机之类,路上最多的是马车,通常是三匹马拉一辆车。我们孩子见了马车,喜欢追着马车玩,而且会趁车把式不注意,悄悄地从后边爬到车上,搭上一阵车,这叫作打滴溜。有一次,在村南的大道上,正和几个孩子一起打滴溜,车把式猛回头抽了一鞭子,啪的一声,鞭梢正落在我的脑门上,哭着回了家。奶奶问明情况后,既心疼,又气愤,她拉着我的手,跺着小脚,去追那个赶车的,最终在大张家的一个大院里追上了。我现在还记得,奶奶站在马车旁,高声责骂车把式的场面。
奶奶的娘家就是大张家,离我家两里路。我小时候,奶奶还经常回娘家,每次都带着我一起去。那时,她的父母还在,都八十多岁了。直到今天,我还会梦见跟奶奶一起回娘家。我现在还记得,我的老姥爷,满脸老人斑,留着很长的白胡子,拄着龙头拐棍,坐在街口晒太阳的样子。奶奶的弟弟是小学校长,跟邻居的农民比起来,家境要好多了,所以每次去他家,都吃得很好。我第一次吃松花蛋和炸虾片,就是在他家。他家的干炸里脊也非常好吃,每次都炸一大盆儿。这样的菜,在我姥姥家和我姨家,都是吃不到的。
奶奶的父母去世后,埋葬在村南的山上。每到他们的忌日,或者别的什么纪念日,奶奶和她的两个妹妹,都要给父母上坟。这时我已经上小学了,每次都是我请假带她去,因为我哥不愿意,怕人家说他迷信。
现在看来,南山并不很高,奶奶父母的坟地也并不很远,但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那却是山高路远。出村往南,过了沙河,不久就开始爬山,翻过一梁又一梁,要一番长途跋涉才行。我替奶奶擓着篓子,里面装着贡品,有纸钱,蜡烛,馒头,点心之类,上面盖着一块白手巾。奶奶是小脚,一只手拄着木棍,一只手拉着我,在清晨的阳光下,一老一少,在山路上踽踽而行。
不知为何,直到今天,我还经常想起带奶奶上坟的情景。山是太古般的寂静,天总是蓝蓝的,四周是一人多高的松树林,地上的小路弯弯曲曲,坑坑洼洼,若有若无。我和奶奶在这松林间穿行,耳目所及,只闻鸟语,不见人烟,至今回想起来,恍如隔世。这幽绝的画面,既清晰,又模糊,像一张褪色的老照片,但在我的心中,它已获得了一种沉重的,永恒的意义。
奶奶特别喜欢看电影。那时乡下没有电影院,电影都是露天的,通常是晚饭后,在学校的操场上或者沙河的沙滩上放映。奶奶看电影,也是我带她去,帮她打着手电,扛着小板凳。那时的电影,十有八九是所谓战斗片,或者是八路跟鬼子打,或者是解放军跟国民党军打。战场上硝烟弥漫,机枪炮火之下,冲锋的士兵一片一片地倒下去。我后来经常想,奶奶看这些电影时,肯定会想她战场上牺牲的儿子吧?那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呢?
在我的印象中,奶奶唯一的一次生病,是我到黄县中学读书时,我前脚走,奶奶就病了,而且病得很厉害。我第二年考上大学时,奶奶还帮我张罗行李,并亲自跑回娘家,给我拿来一个皮箱。我上大学之后,只有放假回家时才能见到奶奶,平时也无法给她写信,当然也没有电话。我八九年结婚后,过了一段平生难得的清闲日子。那正是六四之后,学校无事,我也办好了出国手续。白天太太上班,我一个人骑车在北京东城一带闲逛。我后来经常想,那时带奶奶到北京看看多好,她那时身体很好,说不定会跟我去的。我年底到美国,奶奶见我要走那么远,有些伤感,临走拉着我的手,大概是怕再也见不到了吧。我直到九五年拿到学位后,才回国探亲,这时奶奶已经八十多了。我的两个孩子是九八年和〇一年出生的。〇三年夏天,老二两岁多,我们计划好带孩子回国。妈妈的电话,是在我们回国前一个多月打来的。我最大的遗憾是,奶奶从来没有见过我的两个孩子!
这次,是我来给奶奶上坟了,她的坟也在南山上。我的两个孩子也来了,奶奶的在天之灵,或许能看到她们?仪式完毕,要回家了,我跟爸爸说,你们先走,我自己再呆一会儿。我站在奶奶的坟边,抚摸着新立的石碑,说,奶奶,我来看你来了。我很想跟奶奶再说点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站着。望着近处的松冈,远处起伏的山坡,还有天边莱山的黛色轮廓,一切都那么熟悉,好像它们就是永恒的见证。如今,奶奶也成了这永恒的一部分。
回到家里,妈妈又给我讲了一遍那个故事。十多年前吧,奶奶有一次从街上回来,告诉妈妈一件特别的事情。我家大门外,有一块圆圆的大青石,可以坐着休息。那天,奶奶像平常一样,在大青石上坐着,只见从东边走过来一个老头。在乡下,街上几乎看不到陌生人,但这老头却不认识。
老头走近了,冲奶奶打量了一番,突然开口说,“你这个老太太,年轻时受了苦哇,但老来儿孙孝顺,还是享福的!”没等奶奶搭腔,老头又说,“我看,你能活到九十二岁哪!”奶奶一摆手,说,“哎呀,你们可别让俺活那么大!有什么用!”
我至今仍觉得,那老头是个异人。如果这世界真是那么奇异,说不定我还有再见奶奶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