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拟将裙带系郎船”
1191年,对于姜夔与合肥女子来说,命中注定都是一个大坎与大结的一年。这一年,可能是他们经历了生命中最为大喜大悲的一年,同时,也是他们经历一生中最为凄迷痴绝的一年。这一年,可能是他们聚散离合最为集中的一年;这一年,他们至少经历两度生离死别。其中,最后一次是他们此生此世永远的诀别,此后,他们再也没有相聚重逢。这一年,是属相为猪的姜夔36周岁的本命年;合肥女子大概三十二三岁左右。
1190年寒食节前夕,正是初春时分,姜夔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南宋边城合肥。客居在合肥南城赤阑桥的西边,举目所见,巷陌一片凄凉,与江南的风光大不一样,只见柳色夹道,依依可怜的样子。不能想象,这就是姜夔魂萦梦牵、朝思暮想的地方,因而作了这首自度曲《淡黄柳》,以抒发宽解客居的情怀。词为:“空城晓角,吹入垂杨陌。马上单衣寒恻恻。看尽鹅黄嫩绿,都是江南旧相识。 正岑寂,明朝又寒食。强携酒,小桥宅。怕梨花落尽成秋色。燕燕飞来,问春何在,唯有池塘自碧。” 大意是:早晨走在空落落的城里,听到冷风中破晓的号角声,从远处传到垂柳掩映的巷陌深处。骑马踽踽独行在清冷空寂的路上,在悲鸣凄凉的戍角声中,姜夔感到难以接受眼前这一片萧条凄清的情景,在阵阵冷风袭来的时候,更觉得身上的衣服单薄的难以抵御寒气,内心也愈加凄冷悲凉。然而环顾四周,满眼鹅黄嫩绿的初春景象,却与江南的景色何等相似。正在孤寂忧思时,突然想到明天又是清明前夕的寒食节,这本该是踏青春游的季节,也是出郊祭扫的节日。于是,强打精神,带着酒前往合肥女子的住处。此时此刻,姜夔没有久别重逢之前的欣喜与激动,而是担心、焦虑,仿佛害怕梨花纷纷落尽变成秋天一样的颜色,似乎是深恐春光不驻、好景难留。燕子飞来时,问春天在哪里?只有池塘绿水如初碧波依旧。
《淡黄柳》透出伤春悲秋的情景,体现出姜夔词骚雅清空的风格。因此,我们在《淡黄柳》的上片中,透过姜夔的眼睛,看见合肥的春天不是美好的春天;通过姜夔的肌肤,感触合肥的春天不是温暖的春天。主要是心情所然。如果是即将见到魂牵梦萦、朝思暮想的合肥女子,为什么没有久别重逢的欣喜与激动?为什么前往合肥女子的住宅时,要“强携酒”?为什么在“鹅黄嫩绿”的初春季节,居然会害怕“梨花落尽成秋色”?为什么看见燕子飞来,还要明知故问春天何在?这也是《淡黄柳》下片中姜夔为什么要用轻描淡写的反常方式,企图掩饰内心中巨大的担心、焦虑和不安。那么,姜夔担心、焦虑、不安什么呢?这是特别让人感到难以理解的地方。就要见到分别已久、日思夜想的心上人,应该高兴、激动才是。也许是一种不祥预感,合肥女子已经有别的情况了,可能已不在合肥了,“叹杏梁双燕如客。人何在?”(《霓裳中序第一》)。也许是担心合肥女子同他一样,已经因为等他而快老了,见面会不会怪罪他,尤其是对于一个南宋女子来说,三十出头的年纪已经是迟暮美人了,“恨入四弦人欲老”(《浣溪沙》)。然而,这两个原因都不足以让姜夔“强携酒”,“怕梨花落尽”,“问春何在”。
1186年之前,估计在1184、85年前后,姜夔与合肥女子之间有一个约,可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约。这个约也许与终身大事有关,可能就定在1186年的新年前后。遇到萧德藻后单方面改变了约定,不仅未能践约,并与别人结婚,而且没有告之,近似于背叛。到了1190年,已经爽约五个年头了,因此,尽管姜夔可能颇费了一番周折,得以重返合肥,但确实不知如何面对合肥女子。1186年突然有大量怀思合肥女子的词时,姜夔可能就在暗自筹谋回合肥的事。即使不能与合肥女子同结百年之好,也要当面对合肥女子有个交代。姜夔始终没有在词序中透露合肥女子的姓名,作为一个秘密深藏在心中,可能也是为了减少重回合肥的障碍与阻力。在第一首怀人词《一萼红》最后两句,就有“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的担心;想到等待落空的合肥女子,便有“九疑云杳断魂啼,相思血,都沁绿筠枝”(《小重山令》)、“乱落江莲归未得”(《霓裳中序第一》)、“满汀芳草不成归”(《杏花天影》)的焦虑;也有“当时何似莫匆匆”(《浣溪沙》)、“三生杜牧,前事休说”(《琵琶仙》)的懊悔;更有“冥冥归去无人管”(《踏莎行》)的不安与牵挂。由此可见,姜夔在五年后重回合肥时,更多的不是久别重逢的激动与兴奋,而是无法交待的沉重和无颜面对的惶恐。所以,姜夔不仅是“只怕春深”,更是“怕梨花落尽成秋色”。
1190年寒食节前一天的早晨,姜夔骑马走在南宋边城合肥“柳色夹道,依依可怜”的凄凉巷陌中,怀着殷殷眷恋的相思与忐忑不安的心情,“强携酒”,前往合肥女子居住的“小桥宅”。至于去了之后是个什么情况,姜夔没有描写有关见面场景的词。根据1191年秋期离开合肥东归时的惜别之作《点绛唇》,透露了有关蛛丝马迹的信息。全词为:“金谷人归,绿杨低扫吹笙道。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 月落潮生,掇送刘郎老。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春草。”通过第一句中的“归”字,透露出两个信息。一个是合肥女子此时人已不在合肥本地了,至于是嫁人了,还是在他乡谋生,不得而知;另一个是姜夔终于与合肥女子见面了。
词的上片描写的似乎是1190年与合肥女子见面的心情和感觉,虽正面不着一语,全部由外景映衬,个中浓情密意却尽在不言中。真是风含情水含意,没有一句久别重逢时的张扬之词,也没有相见时的热烈场面。似乎把见面时的那份欣喜与激动压抑在心底,如同把那声相见时的呼唤含在喉间,让人直觉得喉咙发硬。金谷人归,应该是指合肥女子终于在姜夔去“小桥宅”后不久从外地回来了。金谷,据说在河南洛阳市西北,晋代大富豪石崇曾筑豪华园林于此,名金谷园。园中多美女,其中以善吹笛子的绿珠最为出色,也是石崇甚为宠爱的歌妓。后人多以金谷人代指歌妓。唐李德裕有诗曰:“恨无金谷妓,为我奏思归。”合肥女子回来时,正是绿杨茂密柳条垂地临风摇曳之际,风摇低拂的枝叶发出阵阵吹笙的声音。一声声鸟儿的鸣叫对唱,仿佛在学着恋人间相互倾诉相思衷情,不由得让人想象到姜夔与合肥女子欢聚时那种低诉襟怀亲密无间的情形。同时,也让人联想到合肥女子虽怨怪责备姜夔有负与她之间曾有过的约定,最终还是因为不敌相思之情,加之姜夔毕竟是千里迢迢前来找她,因此原谅了姜夔的爽约。
词的下片转换到1191年与合肥女子分别后的诸多愁绪感慨。月落潮生,化用元稹《重赠乐天》:“明朝又向江头别,月落潮平是去时”。姜夔的合肥情遇,时合时离,历经波折,最终好梦未圆,只留下刻骨相思。所以,时序更替如潮起潮落,催送人日渐衰老。刘郎:刘义庆《幽明录》载:刘晨、阮肇至天台山采药迷路,遇两未仙女,受邀于其家中,半年后返乡,家中子孙已过七代。后重返天台山寻访,仙女已无踪迹。姜夔以刘晨自比,以仙女喻合肥女子可能最终难以再见。“刘郎”也可能化用刘禹锡《再游玄都观》“前度刘郎今又来”句,原意是前次游玄都观时正风华正茂,此次再游时已届衰年,表示自感沧桑,自伤迟暮。最后表达重见旧欢的愿望。淮南好,因为淮南有合肥女子,有一幕幕难忘的合肥情事。什么时候重回,姜夔也拿不准,也许又是一个“陌上生春草”的季节。一年一度春草绿,还能回来吗?
1190年,姜夔见过合肥女子后,可能又因故离开了合肥。此后在1191年的新年来临之际再度回到合肥,与合肥女子一起过了一个他们曾经约定而未过成的年。也算是还了一个俗世的愿。离情惜别词《解连环》可能是姜夔这一年离开合肥后,在某个驿站追忆与合肥女子分别情景时作的。全词为:“玉鞍重倚,却沈吟未上,又萦离思。为大乔能拨春风,小乔妙移筝,雁啼秋水。柳怯云松,更何必、十分梳洗。道郎携羽扇,那日鬲帘,半面曾记。 西窗夜凉雨霁,叹幽欢未足,何事轻弃。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念唯有、夜来皓月,照伊自睡。”
正要重新上马起程,却又沉思未上,心中又萦绕回荡起无穷的离思别情。如同三国东吴大乔小乔一样美好的合肥女子姐妹,临别前演奏着动听的乐曲为姜夔送行,姐姐弹拨琵琶的四弦,发出春风化雨的声音,润泽心田;妹妹妙手移筝的声音,如大雁越过秋水时发出的如咽悲鸣。记得分手时,合肥女子摇曳着柳枝般轻柔的体态,挽着流云般蓬松的发髻,天生的自然本色,根本不需要去刻意梳妆打扮。话别时合肥女子问姜夔是否还记得多年前初次见面的情景,那次郎君手持羽毛扇隔着帘子翩然而来,仓促间留下半面的美好印象。
临别前夕正是雨过天晴之际,姜夔与合肥女子在凉风袭人的西窗前话别到深夜,感叹欢聚不久,尚不足以聊慰相思之苦,为何又轻言分离。合肥女子问何时归来重聚,姜夔没有把握心中无数,徒然指花为期,勉强说个日期安慰对方。“空指蔷薇”化用唐杜牧诗“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不知合肥如此美好的地方,到底什么时候再能重来。不知为何以“溪山”代指合肥,也不知有无典故。水边驿站的昏暗灯光下,仿佛合肥女子的身影又闪现在曲屏的跟前。此时只能祈愿在夜晚有轮明亮的月亮升起,照着她独自安然入睡吧。
本词一般都认为是姜夔别合肥后所作,具体何时别不详。根据词意,可能是1190年初秋时分曾离开过合肥。如果姜夔1190年寒食节前来合肥,到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离开合肥,中间没有离开合肥,意味着姜夔要在合肥客居近十个月左右,对于有家有室的人而言,时间似乎稍长了一些;加之合肥女子可能又不在合肥,就是人在合肥似乎也是身不由己,好象也不可能长时间陪伴姜夔。因此,与姜夔有过短暂的相聚后,姜夔极有可能中途又离开了合肥。根据1191年“发合肥”的时间,姜夔可能在1190年底又赶回来与合肥女子过了一个新年。此外,根据三首离别词可知,1190年寒食节前姜夔是骑马来合肥的,《淡黄柳》“马上单衣寒恻恻”。1191年两次离开合肥时是乘船走的。见《浣溪沙》“拟将裙带系郎船”,《长亭怨慢》“暮帆零乱向何许”。只有《解连环》“玉鞍重倚”是表示骑马离开合肥的。因此,也可以认为《解连环》是追忆1190年与合肥女子离别前的情景,词中的时节似乎是夏末初秋的气候,如“西窗夜凉雨霁”。由此可以确定,1190年姜夔在合肥客居一段时间后曾离开过合肥,可能于当年底又从水路来合肥。
一个人的一辈子其实可以说是由无数个瞬间组成的,而真正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常常就是那么几个瞬间。其他时间包括许多个瞬间可以说就是为了这几个瞬间而存在的,或者说,一个人也许或有意或无意为了这几个瞬间在活着,或在这几个瞬间的光辉中或阴影中活着。能够标志一个人历史或命运的,其实就是由这么几个关键的、独特的瞬间构成。比如,对于姜夔而言,1168年父亲的病逝;1176年遇见合肥女子;1186年在长沙接受萧德藻的婚许,等等。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晚上,对于姜夔和合肥女子来说,可能不是一个关键的人生瞬间,但姜夔却用他的词,给我们留下了一个独特的瞬间。可能也是有史以来罕见的离别场面。这就是姜夔的《浣溪沙》,词为:
钗燕笼云晚不忺,拟将裙带系郎船,别离滋味又今年。
杨柳夜寒犹自舞,鸳鸯风急不成眠,些儿闲事莫萦牵。
在姜夔的合肥情词中,大多是怀念性质的、抒发相思之情的词,很少有正面描写与合肥女子相见相处情景的词;正面描写的词可能只有三首,《浣溪沙》、《长亭怨慢》、《解连环》,严格讲,只有前两首,而且都是描写离别场面的。
本词序非常简短直接:“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发合肥。”只注明时间、地点,说明事情非同寻常。夏承焘《笺注》说:“白石情词明著时地与事缘者,此首最早。”辛亥正月二十四日,就是南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发合肥”是指姜夔离开合肥。这个日期,可能说明姜夔与合肥女子共同度过了他们此生此世最后一个新年,完成了姜夔与合肥女子邂逅尘世的一个凡俗愿望。
这一天晚上,合肥女子梳洗打扮了一番,送姜夔到码头或渡口。在姜夔眼里,合肥女子虽然用燕形金钗挽起蓬松如云的环形发髻,戴上平常不用的珍贵头饰,著装饰容十分隆重地前来送别,却掩饰不住一肚子不愉快和满面揪心的愁容。合肥女子一路送姜夔来到肥水的一个码头,同往年一样,仍旧是依依不舍,但今年却更加难分难舍,也许是合肥女子感到一种来自冥冥之中的绝望,觉得以后可能难以再见到姜夔了,或者是被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着,不仅仅只是姜夔已经有家有室,更因为自己的处境亦愈益困难,合肥女子不知如何阻止事态向更坏的方向发展,情急之下要用身上的裙带系住姜夔即将乘坐的行船,恨不得用身上唯一能够打结的裙带,紧紧拴住将要离岸的船和即将上船的姜夔,这种生离死别的绝命滋味对于苦苦相恋多年的合肥女子与姜夔来说,已经不是今年这一次了,但是每一次都象是刚刚发生过的一样。缱绻悱恻的合肥女子始终不忍放手,俩人缠绵到深更半夜仍难以分手。情痴凄迷的合肥女子,在正月午夜的寒风中,犹如独自在寒夜中临风自舞的杨柳树,似乎在天寒地冻的黑暗中作着似抗争更似挣扎的举动。俩人如同一对遭遇风急浪打难以成双的鸳鸯,不得安眠。姜夔被折腾得不知说什么好,也不知用什么话宽慰合肥女子,只能“执子之手”说些宽解自慰的话,也许颠三倒四的就那么几句叮咛。
该词是本人研读姜夔合肥情词中最为感动的一首词,特别是“拟将裙带系郎船”一句,初读时就让人震动,读毕全词后甚至让人热泪盈眶。一方是不想让对方离开,却又不得不让对方走;一方是不想离开对方,却又不得不走。任何人遇到这种两难境地,常常都是无解的。其实在遇到这个句子之前,本人对姜夔基本上是一无所知的。正是无意中看见了这个句子,才激发了本人对姜夔的兴趣。起初看见这个句子,觉得不可思议,世界上居然有这样的痴情女子,竟然要用身上的裙带系住情郎即将离开的行船。姜夔是个什么样的人,居然让一个女子如此痴情。查阅了相关资料后,才知道姜夔是南宋一个独特而落魄的大词人,对姜夔痴心痴情的女子竟然是我们合肥的一个歌妓,因此引发了极大的好奇心。通过近两个多月的潜心研究,方知姜夔与合肥女子之间的感情,可能是古文学史中最真实最美好最伟大的一次爱情个案。痴情女有很多,但是一个要用裙带系船的痴情女子,好象还没有听说过。说明当时合肥女子是如何的凄迷痴绝,如何的孤苦无助。
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的晚上,在八百多年前南宋边城合肥的一个小码头上,曾经上演了一出多么感人肺腑、摄人魂魄的爱情场景,甚至有些惊心动魄、情不自禁的情景,让人恨不得立即前往南宋合肥的肥水码头边,帮助合肥女子用裙带系住姜夔的船,留住姜夔的船,把姜夔留在合肥,永远留在合肥女子的身边。合肥女子最终还是让姜夔走了,合肥女子的裙带虽未系住姜夔的船,应该说却系住了姜夔的灵魂。姜夔对合肥女子至少二十年不变的情思爱意,就是最好的说明。其实姜夔对合肥女子的感情是伴随生命的终结而终结的。在如今我们这个市场经济发达、消费主义盛行的时代,这种美好伟大而执著的感情已愈来愈少了。这也是本人在此潜心挖掘八百多年前一对死人业已被人遗忘的爱情的缘由。
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夜,姜夔告别合肥女子后,乘船离开合肥,沿肥河航行到巢湖。在正月三十日泛舟巢湖时,听到远处的岸上传来吹萧打鼓的乐声,问船夫,船夫说是住在湖边的居民正在祭祀巢湖神姥。大概听说三国时曹操孙权之间的历史传说,加之联想到不久前刚刚分别的合肥女子,姜夔因此触发灵感,当即作了一首据说是词史上唯一的一首平调《满江红》,以这首迎送神曲抒发内心的感情。并“书以绿笺,沉于白浪”,当年六月再次来到神姥庙时,发现此词已刻在柱间了。通过词序可知,姜夔在1191年往返合肥至少三次。1191年正月二十四日离开合肥;可能在四、五月份又往返合肥一次(见《长亭怨慢》);六月经巢湖再上神姥庙;不久流寓南京,于初夏时节在“金陵邸中” 拜谒时任江东漕的大诗人杨万里,作《醉吟商小品》;秋天再度客寓合肥,作《摸鱼儿》、《凄凉犯》、《秋宵吟》,根据词意可知,姜夔终于失去与合肥女子的联系;冬天姜夔黯然离开合肥,冒雪经过苏州拜访大诗人范成大,逗留范府石湖别墅期间作出了公认的名篇《暗香》、《疏影》,此后姜夔似乎再也没有见过合肥女子。
这似乎就是姜夔的1191年。不知姜夔频繁往返合肥是为了什么,是忙于奔波生计,还是忙于与合肥女子有关的事,企图作最后的努力与挣扎。这一切都不得而知了。在姜夔与合肥女子相识的15年期间,离多聚少,有过数次分别,其中以1191年暮春的一次分别最为重要,因为这可能是姜夔与合肥女子的最后一次告别。最后一次作别的情景,姜夔在自制曲《长亭怨慢》中作了屈指可数的正面抒写,全词为:
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日暮,望高城不见,只见乱山无数。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吩咐:“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
1191年春天,姜夔再一次匆匆回来,与合肥女子作一次短暂的相聚后又次离别。每年暮春时节,正是柳絮纷飞之际。长风渐渐吹尽枝头的柳絮,合肥人家大都掩映在浓深绿荫的柳树后面。合肥女子送姜夔走出门户遮蔽的家中,走了没几步,就看见远处蜿蜒的河岸回环曲折,无数日暮时分的船帆交织晃动,也不知道都是要去哪里。合肥女子又一次送姜夔来到多次来过的肥水码头附近,在长亭旁边的柳树下面磨磨蹭蹭,不忍分手。看尽了多少伤心的离人呵,谁能像长亭树一样。看了这么多黯然销魂的离别场景,长亭树如果有情,就会经不住这么多离愁别恨的折磨,就不应该长得如此青翠。天色将晚,姜夔乘坐的船渐行渐远,慢慢就看不见边城合肥了,而泪早已流干淌尽的合肥女子,慢慢就这么永远消失在眼帘中了。这里化用唐欧阳詹一首赠别诗“高城已不见,况复城中人”。一路上都无法忘怀临别时合肥女子难割难舍及生死离别的模样,所以船行到离巢湖不远的方向时,暗色中两岸的青山叠嶂,在姜夔的眼中竟如紊乱无序的心绪一样,乱成一团。尤其是不能回味合肥女子发自肺腑的临别叮嘱。这里化用了《云溪友议》中记载的唐代韦皋、玉萧的故事。韦皋游江夏云梦泽时,遇姜使君馆侍女玉萧并相恋,分别时留下信物玉指环,相约五至七年后前来迎娶,玉萧痴心苦等,到了第八年仍未见韦皋来,最后绝食而死。姜夔在此以韦皋自指,但反用其事,表明自己不会负约。韦郎离开了,怎么能忘怀类似玉环的临别叮嘱。最后那一声“早早归来”的叮嘱,足以让姜夔柔肠寸断、肝胆俱碎,纵使用天底下以锋利著称的并州(今山西太原)剪刀,也难以剪断这“剪不断,理还乱”的、如万千柳条般千丝万缕的离愁情思。
这可能就是姜夔与合肥女子的最后一别。上片写姜夔在门户前、长亭下、渡口边,与合肥女子依依惜别、难分难解的情景与感慨,以及夕阳西下时如“暮帆零乱”般的离情别绪;目睹无数伤心离别场景的长亭树,天若有情天亦老,树若有情树不青。下片写姜夔在天色将晚时登舟离岸,渐行渐远,满腔离绪难解难收;人看不见了,城看不见了,特别是耳边回响起合肥女子那犹如诀别的痴绝叮咛,峰峦连绵的湖边青山顿时在离人眼里成了“乱山无数”。首句以现实中的柳树起,尾句以想象中的柳树结。让人联想到姜夔之所以情有独钟的合肥柳树,可能是姜夔策马初来合肥时第一眼看见的景物,也是姜夔乘舟离开合肥时最后一眼看见的景物。
如果说“拟将裙带系郎船”是合肥女子此生此世最为凄迷痴绝的举动,那么“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则是合肥女子此生此世最为凄迷痴绝的话语,也可能是合肥女子此生此世留给姜夔的最后一句话。如果说“裙带系船”是痴憨的合肥女子想留下姜夔,却最终没有留住,那么“无人为主”的话就是绝望的合肥女子想等姜夔,却最终没有等到姜夔。这句最后一别的话,发自合肥女子的心灵深处,如同一声具有穿透力的呐喊,仿佛带着合肥女子生命深处的凄绝之情,响彻在姜夔的耳际,也响彻在八百年后我们的耳际。这句话不仅让姜夔为之心碎,也让我们为之心碎。
可以想见,合肥女子当时是多么无助、无奈而又无望,也许就在姜夔转身准备上船的刹那,仿佛被某种宿命的东西追到生命的尽头,合肥女子突然有种被完全掏空的感觉,一辈子想抓终究没抓住,一辈子想等终究未等到,然而就要在眼前消失,终于不可控制脱口而出,说出这句天地都会为之动容的话。也许当时合肥女子是用哽咽破碎的声音发出的这句话。看来,当时的合肥女子处境十分艰难,已经身不由己,想把自己完全托付而不得,最后只能听天由命,在近似无辜而不幸的宿命中度过自己的悲情人生。
可能正是合肥女子最后这一句感天抢地的话,时时萦绕在姜夔的耳畔,难以忘怀,因此在1191年的秋天,姜夔又一次回到合肥。但是,姜夔再也见不到合肥女子了。
整个1191年的秋天,姜夔都客寓合肥,似乎在期待与合肥女子再度相见,并在一种无限的愁思与凄苦中,一连作了《摸鱼儿》、《凄凉犯》、《秋宵吟》三首词。表示出追悔与沉痛的悲愤郁闷情怀。在七夕的晚上,想到今夜又是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相约鹊桥会的日子,而自己已经身临合肥却与合肥女子天隔一方,甚至不知能否再与合肥女子相见,因此姜夔感慨自己“无人与问”,只能与合肥的布衣朋友赵君猷对月饮酒,喝到酒酣处,悲极而戏吟一曲《摸鱼儿》,“盖欲一洗钿合金钗之尘”,企图从复杂沉重的感情旋涡中解脱出来。此后在自度曲《凄凉犯》中,姜夔表达了合肥女子“人归甚处”后“不胜凄黯”、“情怀正恶”的恶劣情绪,以及“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的期盼与担忧。可能整个1191年的秋天,姜夔都深陷在这种恶劣情绪中不能自拔,甚至达到通宵不寐、彻夜失眠的程度。
《秋宵吟》就是这种状态下的产物。全词为:“古帘空,坠月皎,坐久西窗人悄。蛩吟苦,渐漏水丁丁,箭壶催晓。引凉风,动翠葆,露脚斜飞云表。因嗟念、似去国情怀,暮帆烟草。 带眼销磨,为近日愁多顿老。卫娘何在,宋玉归来,两地暗萦绕。摇落江枫早,嫩约无凭,幽梦又杳,但盈盈、泪洒单衣,今夕何夕恨未了。”此调为姜夔自度曲,宋词亦仅此一篇。上片写姜夔秋宵失眠独坐。陈旧的帘子高高卷起,皎洁的秋月在渐渐西坠。独自一人久坐在西窗下,满脸愁容面对正在不断下坠的明亮秋月。蟋蟀不时苦苦发出唧唧的悲鸣,铜壶滴漏的水滴声不时发出声声敲耳的叮叮声,漏壶上的箭刻渐渐地快速移向破晓。引起凉风乍起,不时掠动青翠的竹丛,卷起露珠斜斜飞上云空。那份孤寂迷茫的感觉如同远离家国故土的情怀,仿佛置身暮帆烟草,令人无限嗟叹。
下片写姜夔愁思憾恨无限。革带上的孔眼因日渐消瘦不断移动,近日因为愁苦过于深重而迅速衰老。卫娘(代指合肥女子)在什么地方,宋玉(姜夔自喻)回来了,如今却暗自分别在两地魂牵梦绕。江枫过早的飘落凋零,随口说出的约定不能作为依据,即使在梦里合肥女子也是杳无音信的,禁不住悲泪纵横,洒湿了单薄的衣裳,这个难熬的不眠之夜是个怎么样的夜晚呀,让人在千古遗恨中绵绵无尽期。
也许,姜夔所爱的合肥女子姓卫,不然,怎么会突然用卫娘来代指合肥女子呢?据说汉武帝皇后卫子夫称卫娘,后代指美貌女子。虽有唐罗隐《春思》:“蜀国暖回溪峡浪,卫娘清转遏云歌”之句,但在此以卫娘代指,让人百思不得其解而有突兀的感觉。如果用代称,有许多别的典故可以代称;再说,这个典故似乎既不经典也不贴切。何况,卫娘与宋玉也是两个毫无关联、八代不连宗的人物,以此作类比,实在有些牵强附会。也许,怅恨不已的姜夔只有在此呼出合肥女子的姓氏,才能够一慰心中强烈难抑的愁思恨意。真希望姜夔所爱恋的合肥女子名字就叫卫娘。真是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当然,这只是一种揣测。
姜夔这次前来,可能就是下决心与合肥女子同结百年之好,否则姜夔怎么会在一年当中第三次回转合肥,并且等了整整一个秋天,不象是仅仅为了来见一面、聚一次的。如果是这样,他们终于在不该错过的时候错过了他们的今生今世。我们也就能够理解姜夔对于合肥女子的不知所向,为什么怀有如此严重难释的恶劣情绪。当然,这也只能是一种揣测。无论是什么原因,1191年对于姜夔和合肥女子来说,都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大坎与大结。无论他们用什么样的情什么样的意,无论他们是多么的凄迷与痴绝,无论他们怎么样的挽留和挣扎,无论他们彼此即使早已是对方生命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他们就是无法迈过各自生命中的大坎,总是难以解开各自命运中的大结。也不知到底是什么缘故,他们最后终究没有相伴在现世。所幸的是,他们彼此曾拥有过对方的一份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