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食美文长篇转载——烟花三月(四)
(2009-12-07 12:57:54)
下一个
第四回闻歌始觉有人来
烟花三月,正是古城扬州最美丽的季节。空气中飘散着一股淡淡的青草气息,你就是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一片盎然的春意。在这样的氛围中,你不想要个好心情都难。
但今天来“一笑天”酒楼吃饭的客人,却都没了好心情。平日里的正午时分,“一笑天”总是宾客满座,热闹非凡。可今天,酒楼门口却挂出了“暂停营业”的牌子,令他们乘兴而来,沮丧而归。
这天,马云昨天晚上提到的三个人:孙友峰、彭辉、凌永生,齐聚“一笑天”酒楼。整个下午,“一笑天”大门紧闭。
这个现象印证了市井中那个关于赌局的传言,人们的情绪因此被牵动了起来,有人关心,有人担忧,当然也免不了有人在暗地里幸灾乐祸。但不管怎样,从午后开始,传言便以更加迅猛的态势在扬州城四散传播,成了酒楼茶肆、街头巷尾人们的最热门话题。
只是不知道,那个行踪难觅的“一刀鲜”,是否也知晓了这个消息?
一般每天下午四五点钟才出摊的沈飞,今天因为酒楼停业而落了个清闲。他回到家中惬意地睡了个午觉,然后早早地来到巷口,支起了油锅。不一会儿,那股独特的臭味儿便在巷子里悠悠地飘散开来了。
因为时辰还早,那些老主顾们都还没有出现,摊点上显出少有的冷清,只有一张小桌前坐着两位客人。
沈飞却一点儿都不敢怠慢,他拿着竹筷的手上下挥动,油锅中同时炸着的十块臭豆腐干也随之不断地跳跃翻滚,几乎没有一块会出现片刻的停歇。只有这样,炸出的臭豆腐干才能受热均匀,外酥内嫩,达到最佳的口感。也只有这样的臭豆腐干,才配得上坐在桌前的两位客人。
这男女二人,一个是“一笑天”老板徐叔的千金徐丽婕,另一个便是两天来搅得扬州厨界风起云涌的京城御厨之后姜山。
两碗热气腾腾的炸臭豆腐干摆在了桌上。沈飞笑嘻嘻地招呼着:“来,两位,慢慢用。”
臭豆腐干被炸得金黄,配以银白的豆芽、翠绿的香菜、鲜红的辣酱,普普通通的小碗中竟也是五彩纷呈。姜山还没有动筷子,已经忍不住赞了一声:“好!”
徐丽婕却瞟了沈飞一眼,话中有话地说:“好是好,但我却不大敢吃呢。”
沈飞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嘿嘿笑道:“放心吧,今天算我请客,不收钱。”
“这可是你自愿的啊,回头可别赖我欺负你小本经营。”徐丽婕说完,冲姜山吟吟一笑,“来,尝尝吧,味道确实不错的。”
姜山夹起一块豆腐干,放进嘴里。
沈飞一脸期待地看着姜山:“味道怎么样?”
姜山竖起了大拇指:“好!外酥内嫩,口感极佳,既有豆腐的原味,而且……”
“而且什么?”看着姜山欲言又止的样子,沈飞忍不住探过身子。
姜山又夹起一块豆腐干,入口轻轻一抿,但并不嚼动。他品味片刻,道:“你这卤料里有一种奇妙的鲜味,肯定有什么名堂!”
沈飞哈哈大笑:“高手就是高手,什么也瞒不过你。”说着,他用调羹舀起一勺卤汁,然后把调羹边缘靠近碗壁,把里面的卤汁缓缓倒净。
沈飞把调羹递到姜山眼前:“请看!”
姜山盯着调羹底部附着的那些极其微小的棕褐色圆粒,微笑着点点头:“原来如此。”
徐丽婕把脑袋凑过来,好奇地问道:“你们俩别打哑谜了,这是什么东西呀?”
“没见过吧?”沈飞把调羹递到徐丽婕手中,“这是虾子。”
“虾子?”徐丽婕瞪大眼睛看着那些小圆粒。
“对,说白了,就是河虾的卵。”姜山解释道,“每年三四月间,是江浙一带河虾产卵的季节。把这时候捕到的母虾在清水中反复淘洗,然后滤去水,便可以得到这种好东西。”
“不错。”沈飞笑嘻嘻地看着姜山,“你是北方人,没想到也知道这个奥妙。”
姜山呵呵一笑,沉默了片刻,忽然问沈飞:“你有没有兴趣到北京发展?”
沈飞愕然一怔:“干什么?”
“是这样,我在北京经营着一家星级酒楼,顶层专营风味小吃。”姜山不紧不慢地道,“说实话,那里的东西没有一样能比得上你的油炸臭豆腐。”
“哦?”徐丽婕挑了挑眉毛,似乎有些意外,“难道你想把沈飞挖过去?”
姜山点点头,看着沈飞:“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保证你能有一份相当理想的收入。”
沈飞淡然一笑,说道:“我不去。”
徐丽婕皇上不急太监急,抢着插话:“为什么?你不该这么快作决定的。你应该好好考虑一下,也许是个好机会呢。”
沈飞摸着下巴上的胡子茬儿,认真地说:“我在这里摆摊,每天来的顾客上百人,吃掉近千块臭豆腐。如果我去你的酒店,一天可以卖出多少块臭豆腐呢?”
“这个……在数量上肯定会有所下降,但是在那里,你每块臭豆腐的价格可以翻十倍。”姜山想了想,又补充道,“而且,你的臭豆腐如果成为一个品牌,对酒楼来说是一笔无形资产。到时候,即使你盈利不多,我们也高薪聘用你。”
沈飞把身体往椅背上一靠,呵呵笑了起来:“不,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想说,现在每天有上百人吃到我做的炸臭豆腐,他们因此而感到开心。每天能让上百人开心,我自己也很高兴,很有成就感。我为什么要离开这里呢?”
沈飞这番话里虽然没有任何拒绝的词语,但姜山心中清楚,要想说服他改变主意基本是不可能的了。这个看似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男人,其实却有着非常明确的处事态度,这样的人往往是非常有主见,难以被人改变的。况且,一个人如果活得很开心,你为什么要去说服他改变现有的生活呢?
姜山摇摇头,做了个放弃的表情:“你的这种思考角度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但是我得承认,这话很有道理。”
徐丽婕沉默着,似乎也在琢磨沈飞刚才的话。过了一会儿,她总结道:“你们是两种不同性格的人。沈飞看来偏爱简单快乐的生活,而姜山你,则喜欢挑战和刺激。”
“哦?我喜欢挑战和刺激?”姜山不置可否地笑着询问,“你怎么这么说呢?”
“从你昨天的表现啊。”徐丽婕不假思索地道,“你和我爸打那个赌,不就是为了力挫群雄,证明自己的厨艺是天下第一吗?”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姜山喃喃念叨着,苦笑道,“你错了,我就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厨艺不是天下第一,才会和你父亲打那个赌的。”
“什么?”徐丽婕挠了挠头,一脸的莫名其妙。
姜山现在已经完全把徐丽婕和沈飞当成了自己的朋友,于是也不再隐瞒,说出了自己此行的真正目的:“我这次之所以来到扬州,并且提出让徐叔用‘烟花三月’的牌匾和我打赌,其实都是为了逼一个人出来。”
徐丽婕越听越糊涂了:“逼一个人?什么人啊?”
沈飞用提示的眼神看着她,道:“唉,你也不想想看,在扬州城里,对‘烟花三月’的牌匾看得最重的人,会是谁呢?”
徐丽婕蹙起眉头想了一会儿,恍然大悟地叫了起来:“一刀鲜!”
姜山和沈飞同时点了点头。
徐丽婕见自己猜对了,兴奋地拍起了手。“一刀鲜”以前的故事就已经让她神往不已了,没想到姜山此行居然也和这个人有关。她瞪大眼睛看着姜山,迫不及待地追问:“你为什么要找他?是要和他比试厨艺吗?可是他已经三十年没有出现过了呀。”
“不。”姜山大声道,“八年前,‘一刀鲜’去过北京。”
“哦?”沈飞也被勾起了兴趣,“这么说,你见过‘一刀鲜’?”
“不,我没见过他。”姜山摇摇头,道,“八年前,我还是个中学生呢,而且那时候,我对烹饪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徐丽婕露出诧异的表情:“你不是烹饪世家御厨后代吗?怎么会这样呢?”
“因为我的父亲太出色了。”说到这里,姜山自己也笑了起来,“这个理由是不是有点儿奇怪?不过,我确实就是这么想的。当时我父亲在北京厨界,无论技艺还是身份地位都是首屈一指。我如果进入这行,那肯定是一马平川,到时候子承父业,继承他的那些荣耀和光环。而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嗯。”徐丽婕想了想,道:“这倒是符合你的性格,你的生活必须有挑战性,必须有一个难度很大的目标等着你去征服。”
“不错。那时,我父亲经营着北京最好的酒楼。他几乎已经拥有一个厨师所能达到的一切,而我是他的儿子,只能去继承他,无法去击败他。所以,无论他怎么引导,我始终对这一行提不起兴趣。直到八年前,‘一刀鲜’去北京,彻底颠覆了我的想法。”
“你不是没见过他么?”沈飞好奇地问道,“他怎么能改变你?”
“我不仅没见过他,在他去北京之前,我甚至都没听过这个名字。我说过,那时我对烹饪界的事情一点儿都不感兴趣。”姜山目光看向远处,沉浸在回忆中——
【回眸:“一刀鲜”的秘密】我第一次听说“一刀鲜”的名字,是在八年前的一天晚上。那天,我下晚自习回家,发现父亲正坐在客厅里,神态与平日里大不一样。他一脸郑重地盯着茶几上的一张信笺,似乎根本没发现我进门。一直等我来到他身边,他才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问了句:“小山,你觉得爸爸的厨艺怎么样?”
父亲是一个自信的人,甚至自信得有点儿骄傲,他以前也常问类似的问题,那都是带着一种炫耀的语气。可那天,父亲的话却充满了疑虑。
他的表现让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随即意识到这可能与茶几上的那张信笺有关,于是我拿起信笺,只见上面写着短短的一行字:“明日中午前来拜会。一刀鲜。”父亲声名在外,常常接到各地厨师的挑战,每一次都是轻松获胜。所以,我当时看到那个帖子,颇不以为然。我也没多问,不过,第一次看见父亲怯场,我心中竟隐隐有些兴奋,也许在潜意识里,我一直在等待着可以战胜他的人出现。
第二天,我人在学校,心里却一直惦记着父亲和“一刀鲜”的那场比试。课上老师讲的内容,竟然什么也没听进去。后来我想,我的血液里还是融着祖传的烹饪天性的,只要有了适当的刺激,它迟早会在我的身体中燃烧起来。放学后,我一刻不停地往家中赶,急切地想知道比试的结果。当我推门走进屋后,立刻被一种沉重的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父亲坐在客厅中央,面色惨白。他的周围站着一圈人,全都是他的朋友和徒弟们。这些人无一不是厨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平日里神采飞扬,不可一世。可现在,他们全都沉着脸,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客厅中挤满了人,但却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
父亲有一个徒弟比我大不了几岁,性格开朗,和我关系很好。我悄悄把他拉到一边,询问情况。他哭丧着脸说:“师傅输了,要封刀。”我对比试的结果虽然已经猜到了几分,但听了这话,心中仍是一沉,忍不住道:“输了就输了,大不了再赢回来。如果输了就封刀,那北京早就没有厨子了。”
但父亲摇了摇头,他黯然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没有见到那个人,你不会明白的。他今天只出了一刀,就令我一败涂地。遭受这样的惨败,我还有什么脸面在厨界混下去?而且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在厨艺上胜过他了。”
看着自己一向崇拜的父亲竟如此落魄,我心里既惊讶又难受,当时也没有多想,脱口而出:“您赢不了,还有我呢,我从明天就开始学。我们姜家不是御厨的后代么,难道就这样一直抬不起头吗?”
听了我这番话,父亲的双眼为之一亮。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拉着我的手,把我带进了里屋。我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心中既兴奋又忐忑。进屋后,父亲和我面对面坐下,然后看着我的眼睛,严肃地问:“小山,你刚才说的话是认真的么?”
我坚定地点了点头。
父亲非常兴奋,说:“我们姜家传了两百多年的厨艺,博大精深。以前你不愿意学,我也不想勉强你。今天你主动提了出来,我非常高兴。从明天开始,我就正式封刀,专心调教你。我们姜家和一刀鲜两百多年的恩怨,要想咸鱼翻身,就全靠你了!”
两百多年的恩怨?我当时很奇怪。后来听我父亲慢慢讲述,这才明白了其中的原委。原来两百多年前,“一刀鲜”进宫给乾隆爷奉上“烟花三月”的时候,我姜家的先祖就在宫中担任总领御厨。清宫一百零八名御厨,在乾隆爷胃口不佳时全都无能为力,却被一个淮扬民间的厨子抢走了风头,脸面上未免挂不住。本来大内总领御厨自然就是“天下第一名厨”的代名词,但这件事过后,民间纷纷传言,姜家“天下第一名厨”的称号应该让给“一刀鲜”才对。
我的先祖听到这样的话,心里当然不痛快。但他作为一代厨界宗师,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半年后,他辞去了总领御厨的职务,专程来到扬州城,向“一刀鲜”讨教“烟花三月”这道菜的做法。
先祖以堂堂总领御厨的身份,能做出这样的举动,可谓给足了“一刀鲜”面子。可没想到,“一刀鲜”竟然闭门不见,还传出话来,说我先祖是无法体会“烟花三月”的真谛的。
“那个‘一刀鲜’做得也太过分了。”徐丽婕听到这里,忍不住插话道。她看看沈飞:“你说是不是?”
沈飞却是一副事不关己的姿态,大大咧咧地说:“嗨,这种胜负名利的事情,何必那么在意呢?”
“你说得倒是轻松。”徐丽婕白了他一眼,“有几个像你这样的?一点儿追求都没有!”
“飞哥生性淡然,我倒是十分佩服。”姜山的语气颇为诚恳,“不过我姜家世代,性格中都带有一种天生的傲气。‘一刀鲜’如此做法,我的先祖自然极为愤懑,两家从此结下了梁子。后来我先祖又几次来到‘一笑天’酒楼,向‘一刀鲜’提出挑战。无奈终究技差一筹,始终无法获胜。此后两家的后人分别繁衍,这段恩怨也代代相传,纠缠不息。”
“难道两百多年来,你们姜家就从来没有赢过‘一刀鲜’的传人吗?”虽然知道很不礼貌,但徐丽婕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那当然不会。”姜山微微一笑,看似并不介意,“两百多年的时间,两家的后人天资都是有慧有钝,努力程度也是或勤或惰,虽说大部分情况下我姜家都处于下风,但间或也会出一两个奇才,在那一代的争斗中领得先机。可是不管怎样,我先祖的一个遗愿却始终没有实现。”
“两百多年的遗愿?”沈飞也忍不住好奇地问道,“是什么?”
“就是关于‘烟花三月’的奥秘。自从乾隆爷御赐菜名之后,它便成了厨界传说中的天下第一名菜。我们两家的恩怨也是因此而起,可奇怪的是,‘一刀鲜’和他的传人们以后却再也没有做过这道菜。甚至有几次我们姜家比试获胜,对他们百般羞辱,他们也一直隐忍不发,始终保守着这道菜的秘密。这件事便成了我们姜家两百多年来最大的遗憾。”
沈飞好像突然想到什么,嘻嘻一笑,又道:“也许这道菜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个虚名而已。”
姜山断然摇了摇头:“不可能。乾隆爷御笔题赐的‘烟花三月’牌匾,两百多年来一直悬挂在‘一笑天’酒楼的大堂中,那是绝对假不了的。”
徐丽婕“嗯”了一声,对姜山的观点表示赞同,然后又问道:“八年前那个‘一刀鲜’胜了你父亲之后,去了哪里呢?”
“他的消失比他的出现更加突然。有人说,他在当天晚上就离开了北京,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这样来去如风,那他此行的目的又是什么呢?难道就仅仅是要让北京厨界难堪吗?”
“那恐怕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姜山两手一摊。
“嗯……”沈飞摸着下巴,沉吟了片刻,问姜山,“你这次到扬州,就是为了找到这个‘一刀鲜’的传人,为你父亲报仇?”
“报仇也谈不上。只是按我父亲的说法,我们俩都是各自家族中百年难遇的烹饪天才,既然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如果不分个胜负,实在是太可惜了。”
“那你有把握赢他吗?”徐丽婕问道。
姜山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淡淡说了句:“越没有把握的事情,我做起来就越有兴趣。”
“你们之间的这场比试,可真是让人期待啊。我简直恨不能现在就把‘一刀鲜’找来,和你决个胜负。对了,照我看,你在这里干等并不是好办法,你应该主动去找他。”徐丽婕越说越兴奋。
姜山无奈地笑笑:“我在扬州人生地不熟的,上哪里去找?”
“我可以帮你啊。还有沈飞,他可是个扬州通。飞哥,你一定会帮忙的吧,对不对?”徐丽婕闪着大眼睛看着沈飞,那神情分明让人无法拒绝。
沈飞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深深叹了口气,说道:“好吧。我只有一个条件。”
“哦?什么条件?”姜山追问道。他深知,在扬州找人,如果能得到沈飞的帮助,绝对是事半功倍。
沈飞嘿嘿一笑:“你们俩比试时做的菜,都要让我带回家去下酒。”
“好啦好啦,这有什么的,我替他们答应你了。”徐丽婕乐呵呵地应了沈飞一句,然后又转过头来,“姜先生,我们现在最紧要的任务就是马上找到‘一刀鲜’,对吧?”
暮色渐临,在“一笑天”酒楼内聚集了一下午的扬州名厨们终于散去。偌大的酒楼厅堂内,就只剩下了徐叔和凌永生师徒二人。
“师傅,您觉得那个办法可行吗?”沉默半晌,凌永生忍不住开口问道。
徐叔缓缓地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担心什么,自己那个计划至少看起来是无懈可击的。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总觉得有些不妥。他隐隐感到,这计划中有个大大的漏洞,可漏洞到底在哪里,他又说不上来。
但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要对付姜山,绝对不能仅仅依靠这一个方法。在经营“一笑天”酒楼的二十多年中,徐叔早已明白:不要把所有的苹果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所以,他早已在心中盘算好了后备方案。
总之,面对姜山这个可怕的对手,不管结果如何,他都会用尽所有的能量和办法去最大程度地争取胜利。这样,即使失败,他也能问心无愧,没有遗憾。
失败并不可怕,谁都会有失败的时候,谁也都有机会在失败后重新站起来。至于那块牌匾,在以前,徐叔会将它看得比自己的生命还重。可经历了二十多年的风雨之后,他已经明白,那对自己来说,并不是最重要的。在一个人的生命中,有一些东西,要远比事业、荣誉、地位和财富重要得多。所以,当徐叔看见女儿徐丽婕和沈飞从外面进来的时候,他立刻笑容满面,把那些所谓的烦恼都抛在了脑后。
徐丽婕想到下午和姜山的交谈,见父亲似乎心情不错,试探着询问:“爸,您知道姜山为什么要让您用‘烟花三月’的牌匾来打赌吗?”
徐叔愣了一下:“我不是很清楚……年轻人气盛,也许是为了出名吧。”
“不对,他是想逼‘一刀鲜’出现。”
徐叔和凌永生诧异地对视一眼,都愣住了。
接着,徐丽婕把姜山和“一刀鲜”家族之间的恩恩怨怨复述了一遍。
凌永生想象着两大烹饪世家延续了两百多年的争斗,不禁有些心驰神往。同时,他也认为这是一个不错的消息,道:“这么说来,姜山并不是刻意要找我们‘一笑天’的麻烦了?”
徐叔沉吟片刻,道:“是不是要找‘一笑天’的麻烦,这倒并不重要。毕竟赌局已经定下了,如果我们赢不了姜山,‘一刀鲜’又始终不出现,那块牌匾还是要输给人家的。”
“‘一刀鲜’不出现,我们可以去找他呀。”徐丽婕提议道,然后她看着徐叔,“爸,至少他以前住在什么地方,您应该知道的吧?”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徐叔回忆着,“那时候,‘一刀鲜’好像是住在城东的彩衣巷附近。”
“彩衣巷?这名字倒有点儿意思。这个地方现在还有吗?”
“有倒是有……”沈飞意识到徐丽婕的意思,犹豫地挠挠脑袋,“不过这么多年过去了,肯定早已物是人非了呀……”
“去看看又不会损失什么!”徐丽婕伸手敲敲沈飞的脑袋,“别那么懒,我们明天上午就去。”
古扬州在繁华盛世穿上了新衣,然而,一些古老的、承载着某段历史的东西却被小心地保留了下来,使你在享受新都市现代生活的同时,仍能感受到这座城市无处不在的历史底蕴。
在热闹的大街上,你时常能够看到两幢高耸的大厦间夹着一个小小的路口,一眼望去,曲折无尽,不知通往何处。走进路口,再拐上一两个弯,这时,你会发现自己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刚才的喧嚣和繁华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你眼前只有狭长的巷道、光光的石板路和两侧青砖黛瓦的民屋。这,便是扬州的古巷。
彩衣巷位于扬州城东。
徐丽婕提前通知了姜山,三人会合后,在沈飞的带领下来到了目的地。
天色阴沉沉的,空气中也弥漫着浓厚的湿气,更给小巷增添了一种深幽的气氛。
由于事隔久远,又不知具体地址,三人的寻找多少有点儿盲目。好在沈飞有着自来熟的本领,遇见在巷子里遛弯儿的大爷大妈,没两句话便能攀谈起来。不过接连问了好几个人,却都说不知道“一刀鲜”这个名字。
正当他们感到有些沮丧的时候,忽听得一个脆生生的童音道:“你们要找‘一刀鲜’呀?”
众人循声看了过去。说话的是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脑袋大身子小,乌黑的头发如锅盖似的扣着,圆圆的脸蛋上一双大眼睛忽闪不停,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
这男孩之前一直蹲在巷边玩耍,三人并没有在意,此时见他突然跳出来插话,都不免有些暗自奇怪。
徐丽婕看他生得机灵可爱,笑吟吟地走过去,道:“是啊!小朋友,你知道这个人在哪里吗?”
“哈哈哈,不知道。”小孩顽皮地大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似乎对自己这个小小的恶作剧颇感得意,然后转身蹲下,又开始翻动巷边的石块玩耍。
徐丽婕走到他身边,也蹲了下来,摸着他的大脑袋,好奇地问:“小朋友,你翻石头找什么呢?蟋蟀得到秋天才会有呀?”
小孩得意地歪着脖子:“找好东西,不告诉你。”说完,他一撅屁股,站起身跑开了。
徐丽婕看他拐进了不远处的一条巷口,向姜山二人笑道:“你们看这个小家伙!”
“有意思。”沈飞摸着下巴,冲姜山和徐丽婕一使眼色,“走!我们去那边看看。”
扬州古巷的一大特点便是阡陌纵横,四通八达。不熟悉道路的人,进了巷区,便如同走进迷宫一般。当沈飞三人走进小男孩刚才消失的那个巷口时,面前又出现了三四条巷子,通往巷区的更深处。
“现在怎么办?往哪边走?”徐丽婕问沈飞。时近中午,他们已经在这小巷里转了一个多小时,对于“一刀鲜”的下落却仍是一无所知。
沈飞没有回答她的问题,他好像突然被施了什么魔法似的,一动不动地定在了那里。
“你怎么了?”徐丽婕诧异地问道,一转头,却发现姜山也是怔怔的,似乎突然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徐丽婕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两个人,可随即她也明白了怎么回事,使劲地吸了吸鼻子,赞叹道:“好香!”
一股奇妙的香味,正从巷子深处幽幽地飘出来。这香味纯正无比,让人浑身上下涌起一股说不出的舒适感觉。它朴实无华,让人不由自主地忆起,童年放学后,饥肠辘辘地推开家门时,从厨房间飘出的那股暖暖的饭香。
姜山和沈飞都是见多识广的人,刚才默不作声,便是在对这香味进行细细地分辨。他们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指着右边的第二条巷口,道:“这边!”
这是一条死巷。巷道极窄,只有三尺来宽,头顶的天空便也成了细细的一条,使巷道中显得有些阴暗。小巷的尽头是一座独门小院,离小院越近,那股香味便越发浓郁。
院门虚掩着,沈飞走上前,正要伸手去敲,忽听得一个苍老的声音在院内道:“门没锁,几位请进来吧。”
既然主人相邀,沈飞也就不再客气,他推开门,大大咧咧地走进了院子。院落不大,但却收拾得整洁利落。院门左首有一口小小的水井,青石井沿内侧被桶绳磨出了深深的凹槽,显示出院落存在的历史。
一位老者站在东首小屋的门口,只见他身形高瘦,一身布衫,虽然须发见白,但腰挺腿直,精神矍铄。
姜山对老者行了个礼,很有礼貌地问:“老先生,看来您知道我们要来?”
老者中气十足地道:“这位就是姜先生吧?你挑战扬州厨界的事情,昨天一早便已传遍了全城。我虽然足不出户,但从我小孙子的口中,也了解了一二。我这个地方嘛,你们当然迟早会找来的。”
小孙子?姜山心中一动,某非就是刚才的那个小男孩?他正要详细再问时,却见那老者挥了挥手,道:“桌椅已经备好,几位请随便坐吧。我这锅里的午饭可停不得,先失陪了。”说完,老者一转身,自顾进了屋。小屋的窗户上隐隐映出些火光,看起来像是灶间,那一直飘至巷口的奇妙香味也正是从这里飘出。
三人互相看看,沈飞微微点了点头,大家会意,走到桌前各自坐下。
不一会儿,院中突然香气大盛。只见那老者双手端着一只大汤盆,从屋内走了出来。三人眼鼻的焦点立刻都集中到了这只汤盆上。老者走向桌边,每近一步,那扑鼻的香气便浓郁一分。
“敝舍寒碜,又准备仓促,没有什么好东西招待诸位,希望不要介意。用‘神仙汤’宴客,按理说实在是端不出手……唉,昨晚还剩了些冷饭,加上几个鸡蛋,再给大家做一锅蛋炒饭吧。”老者说着,把汤盆摆上桌,又掉头向小屋内走去。
什么是“神仙汤”?待老者一进屋,徐丽婕便迫不及待地伸长了脖子。只见盆中的汤汁褐中带红,除了飘着些亮晶晶的油花外,竟看不到任何菜料。
“这么香,这汤到底是用什么做的呀?”徐丽婕拿起汤勺,不甘心地在盆底搅了两下。让她既惊讶又失望的是,那汤中什么都没有。
“你就是把盆底搅破,也别想找到任何东西。”沈飞笑道,“‘神仙汤’是扬州人对‘酱油汤’的昵称。这汤说白了,就是用酱油和香油加上沸水冲调出来的。”
“酱油汤?那怎么可能这么香呢?”徐丽婕难以置信,但那盆汤又确确实实摆在她的面前。
姜山盯着汤盆沉默片刻,叹道:“我曾听说过,以前扬州的市井百姓生活艰难,吃饭时常常不备菜肴,仅以酱油冲调成汤汁佐餐,还美其名曰‘神仙汤’。我一直以为这是生性乐观的扬州人的调侃之言,今天才知道,这普普通通的酱油经高人之手,竟真能冲调出如此纯正扑鼻的美味来,这等手艺,只怕真是神仙也自叹弗如啊。”
徐丽婕还想说些什么,却见沈飞把食指竖在唇边,示意禁声,然后抬手指了指小屋。徐丽婕和姜山看过去,隔窗可见屋中老者左手端着一只海碗,右手捏着一双竹筷在碗中不住地搅动。那动作越来越快,到后来,筷子晃动的影象已连成了一片,但筷子头却始终只在蛋液中搅动,丝毫听不见筷子与碗壁碰撞的声音。
忽见老者右手迅速抬起,一缕金黄色的蛋液随之被长长地拉出了碗口。随即,老者右手轻抖而下,那蛋液却余势未歇,足足蹿到一米多高,在空中略作停顿,这才倏然落回碗中。几乎便在同时,另一缕蛋液又随竹筷从碗口跃起,如此往复,连绵不绝。
三人正看得入神,老者左手一翻,满碗的蛋液漫天泼出,却又全都准确地收于窗前的铁锅内。锅中的油早已烧得滚烫,一遇蛋液,立刻嗞的一声大响,热气和香味同时四溢开来。
老者双手毫不停歇,左手扔掉海碗,拿起案台上的一口饭锅,将半锅隔夜冷饭一股脑儿地倾入面前铁锅内,右手持铲,将米饭混在蛋液中一通狂炒。但见银白色的饭粒和金黄色的蛋液有节奏地上下翻飞,渐渐融为了一体。待得火候已到,老者左手抄着铁锅一撩,将做好的蛋炒饭装回了饭锅中。
须臾间,从打蛋、入锅,到翻炒、起锅,整套步骤一气呵成。
老者把饭锅端到桌上,自己也找了把椅子坐下,道:“粗茶淡饭,三位客人如果不嫌弃的话,就请随便用吧。”
“老伯太客气了。这‘神仙汤’和蛋炒饭香气扑鼻,谁不想尝一尝啊,怎么会嫌弃呢?来来来,我来帮大家盛上。”沈飞说着起身,拿过一只空碗就要盛饭。当他看到锅内的情形时,却一下子愣住了,呆呆地道:“这,这是……”
徐丽婕探身向锅内望了一眼,只见里面的饭粒颗颗分开,饱满剔透,每一颗表面都均匀地裹着一层薄薄的金黄色蛋浆。扬州蛋炒饭驰名海内外,徐丽婕在美国的时候,也常常能够吃到,但却从没见过这样的。她禁不住惊讶地问道:“这是蛋炒饭吗?怎么和我以前吃过的不一样啊?”
“你吃过的蛋炒饭都是鸡蛋和饭粒分开的吧?那叫做‘碎金饭’。”姜山向徐丽婕解释着其中的奥妙,“这种蛋浆均匀裹在饭粒上的,叫做‘金裹银’。我也只是在传说中听闻有这样的做法,没想到今天在这里开了眼界。老先生的厨艺,令人佩服!”
老者客气地摆了摆手:“哪里哪里,雕虫小技,让诸位见笑了。”
说着话,这边沈飞已开始盛饭了,他先给老者盛了一碗,再依次盛给徐丽婕、姜山,最后才轮到自己。然后,他笑呵呵地招呼着:“来,大家都动筷子吧。”那架势倒似他是主人一般。
那“金裹银”蛋酥米韧,味道妙极。众人吃了几口后,都止不住地连声赞叹。
姜山见时机成熟,放下碗筷,试着把话头引向今天的正题:“老先生既然知道我们三人的身份,那也应该知道我们今天是为何而来的吧?”
“你们为‘一刀鲜’而来。”老者直言不讳,“只可惜,他早已不住在这里了。”
徐丽婕在一旁“哦”了一声,显得既诧异又失望。本来在心中,她已有七八分认定这个老者就是传说中的“一刀鲜”,谁知并非如此。瞧对方的风度、神态,说的应该不是假话,但如果他不是“一刀鲜”,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厨艺呢?
姜山倒是不动声色,继续追问道:“这么说,您认识‘一刀鲜’?”
老者点点头:“我和‘一刀鲜’做了三年的邻居。这三年里,我每日跟着他勤学苦练,终于学会了这一汤一饭的做法。”
沈飞咂舌惊道:“什么?就只是这‘神仙汤’和‘金裹银’,您便花了三年时间才学会?”
“不错。”老者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件极为平常的事情。
“啧啧啧……”沈飞自嘲地感慨道,“看来我没去做大厨,还真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姜山正色道:“飞哥太谦虚了。以你的天赋,只要用心学三年,绝对可以成为烹饪界数得上的顶尖高手。”
见姜山言辞恳切,沈飞也收起了嘻笑的表情,认真地道:“多谢姜先生的夸奖。只是我在好几年前就已拿定了主意,顶尖名厨也好,天下第一也好,都不如我快快活活地炸臭豆腐来得实在。”
姜山知道自己和沈飞在某些观念上相差太大,也不强求,转过话题,又问那老者:“老先生,那您和‘一刀鲜’应该很熟啰?”
老者明白姜山的言下之意,不待他细问,笑道:“就是现在,也仍然常有联系。”
姜山等的就是他这句话,当下便站起身,向老者行了个礼,真挚地道:“麻烦老先生帮忙引见。”
老者还没来得及答话,院门处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童声:“爷爷,您平时常训斥我,吃饭时不准说话。你们倒好,不光说个没完,连屁股都不在凳子上了。”
伴着声音,一个小男孩蹦蹦跳跳地跑进院子。只见他大眼睛眨呀眨的,一脸精怪的表情,正是三人曾在巷口遇见的那个大脑袋小身子的淘气鬼。
“没大没小!你跑哪儿去了?只知道疯玩,到点也不知道回来吃饭。”老者言语虽是在斥责,脸上却乐呵呵地充满疼爱。他向那孩子招了招手,道:“浪浪,过来见过这几位客人。”
浪浪答应一声,撒娇地扑过来,一头扎在老者怀里,然后瞪着眼睛,目光从姜山三人身上依次扫过,神情极为专注,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徐丽婕也看着他,笑吟吟地道:“小朋友,我们又见面啰。”
浪浪嘟着嘴:“刚才本来能逮着一个大家伙的,却被你吓跑了。”
徐丽婕一愣,随即想起他在巷子里翻石头的情形,不禁好奇地问道:“你还没告诉我呢,你刚才在找什么呀?”
“就不告诉你。”浪浪顽皮地歪歪脑袋,然后侧过身打量着姜山和沈飞,一本正经却又稚声稚气地问:“你们俩哪一个是北京来的姜山姜先生呀?”
沈飞见他有趣,忍不住要逗逗他:“我就是啊,你找我有事吗?”
浪浪眨了眨眼睛,说:“你骗我,你才不是呢。你向老太太问路的时候,扬州话说得那么好,怎么会是北京来的?”
沈飞哈哈大笑:“好小子,真是机灵,有出息,有出息!”
浪浪不再理他,转头对姜山道:“刚才巷子里有人给我一封信,说如果看到一个叫姜山姜先生的,就转交给他。”
“哦?”姜山此时已经坐下,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对面的小男孩,“信在哪儿呢?”
“这里呀!”浪浪挥了挥右手,果然拿着一封信笺,随即他手一扬,丢在了桌上。
众人原以为信到了这个古灵精怪的小孩手中,只怕不那么容易拿到,谁知他却痛痛快快地交了出来,反而都有些诧异。只见那信封落款写着“一笑天酒楼”,徐丽婕轻轻地“咦”了一声,伸手便想把那信封拿起。
指尖刚刚碰到信封,忽见那信封微微一颤,竟跳动起来。徐丽婕吓得“啊”的一声,触电似的缩回了手。
信封仍在桌面上不停地抖动,里面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竟似关着活物。
老者脸一沉,责备道:“浪浪,你又淘气了!搞什么鬼?”
姜山呵呵一笑,取出信笺,然后把信封口冲下轻轻一抖,只见一物软软地滑到了地上。
徐丽婕定睛一看,不禁吓了一跳,那东西细细长长,青体赤足,赫然是一条四五寸长的大蜈蚣!
浪浪得意地笑着跑开了。
姜山展开信笺,看着看着,脸上却没有了笑容。
“那信上说了什么?”徐丽婕关切地问道。
姜山沉默片刻,淡然道:“你父亲约我今晚在‘一笑天’酒楼斗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