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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城根下有人家

(2011-02-17 11:37:38) 下一个

皇城根下有人家

文/绿窗

    

 惜 

 

    正落着雨,水珠儿在松开的发辫上跳动。我穿过一片盛开的太阳花,踏上德汇门前的白色小石桥。避暑山庄的湖水从宫墙脉脉流出,绿波莹莹,靠皇城根儿处,芦苇丛生,幽静安祥。

    邻着宫墙,一排排灰砖灰瓦的平房沐浴在细雨中,一直延伸到胡同深处,那就是我的小家,离宫的亲密邻居——迎水坝。

    走进窄窄的街道,躲闪着大小不一的坑坑洼洼——雨天就是这样,总会把行人的万千游思、百般爱意都给无情地溅湿,只有皱起眉头,一心一意谨慎择路。若有车叫嚣着驰过,衣裙必开满泥花。

    这些平房就要动迁了!期待了许多年,一直杳如黄鹤,这特殊的地段动迁起来是多么的艰难,且慢慢过我的候鸟生活,冬去夏回,小小别墅般陶陶然。突然通知要全面动迁了,内心惊喜不已,人们无不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与决心正在改变着城市。

    停在雨中,注视着走了十几年的小街与胡同,像抚摸着旧日的所爱:那些淡淡潮湿的霉味,屋顶升起的炊烟,阶前窃窃的私语,深巷叫卖的声音

    老屋,我来和你作别。

 

 

    这已是五十年前的小院了,山庄的古风清韵隔墙踱来,躺在自家的床头也能听到宫内隐约的乐声,还有晨练者甩出的悠远的唱腔。

    当年,我一袭粉红裙装走进这条幽深的胡同,跨进我家小院,暖暖的阳光下,一大盆红妆玉立的玫瑰花迎着我,为此我欣喜地留下了一张照片,陶醉地闭着眼。

    巴掌大的天空,望不出去,前排邻居家屋顶挺出一棵壮观的古柳,一半已枯,粗犷嶙峋的枝丫伸向空中,时有鸦鹊鸣叫;另一半却郁郁葱葱,燕子呢喃,是窗前爱着的风景。

    胡同左边是个吊炉烧饼铺,远近闻名,打烧饼的老爷子高而清瘦,干净利落,最喜欢看他一撬架棒,吊炉锅盖缓缓升起,热气腾腾的大烧饼都白白胖胖翘起了胸脯,老爷子麻利地铲到小圆簸箕里,一会功夫都被人买走了。看上一眼若是不香脆脆地咬上一口,一天都会想念,常有人专门走很远的路买上十几个带走呢。老爷子有个俊俏的孙女,高挑儿丰满,黑亮秀发,红唇微启,忙前忙后,更比这烧饼诱人。

    胡同右边是块宣传黑板,花里胡哨的贴满了广告,里屋住着个独居的奶奶,白头白发,性格爽朗,说话一向绘声绘色,不经意溜过门前就是一篇新武林外传,“我那小重孙女,刚放到热乎乎的新被子上,就哗啦啦尿湿一大滩,我轮起手来照小屁股就是一大巴掌,五个大手印子呀,哇哇大哭,嘿,长记性,以后再也没尿过床!”好利害的葵花掌。

    开门,对面总是略上年纪的大妈在忙碌,上上下下收拾得清清爽爽,黄昏时分做好了饭菜,便倚门悠然地抽烟,等女儿女婿回家,那姿态不无优雅。外孙女正在院中极有感情地朗诵一首诗歌,整条胡同都响起了平平仄仄,抑扬顿挫。

    东邻的门口原来常站着一个浓妆卷发的少妇,在这古朴的胡同也颇新鲜了,一面浅笑,一面看儿子在胡同里跑来跑去,待屋里传出开饭了,拉起儿子掩门而去,发上的香气还散在潮湿的空中。不知何时,艳丽的少妇不见了,代之而来是位微胖的大姐,天生的伶俐口才,往桌上一坐侃起来,十个小二黑也是截不住的,开心大笑时,全身都一起颤动着惬意,骂起丈夫来也是声震小巷,整条胡同都跟着快活着。

    留存的记忆汇成满树摇曳的果实,摘下哪一个尝尝,都是有滋有味,有声有色。胡同生活就像大杂院,彼此墙挨墙院挨院,停电的夜晚,在自家敲盆敲碗痛快地开个音乐会,第二天全胡同都夸你“挺能整”;你家打个喷嚏,隔壁就有震动,东家麻将,西家也声声不停;闲坐院中藤椅,赏月品茶,听听阿婆阿嫂在过道上家长里短,又是多么意趣盎然。

 

    我所居的小院,是早先婆婆一家生活的地方,说起邻居间的亲密,时常让我感动和羡慕,我生在乡村,就喜欢那种敞门说话、热热闹闹过着的日子。婆婆是老师,每天都很忙,要生我的小姑子了,还在冰凉的水管子下洗衣服,剧痛袭来大喊张奶奶,邻居呼啦啦来了好几个,一阵忙乱,粉团团的女娃已暖暖地包裹好,躺在婆婆身边了,竟没有老公什么事!想我们这辈,年轻人和邻居相处多是淡淡的表面客气,推心置腹的交往早已渴望而不可及了。

    婆婆小时候,这里就是大杂院。早已过世的姥爷曾是市里闻名的教书先生,被称为“活词典”,德高望重,本是山西霍州人,为躲避连年的战乱,率众家老小一路仓皇逃亡,经由北京,最后落户热河,皇城根儿迎水坝大杂院中。温情的梨花院落,都是各处逃亡过来的人,操不同口音,有不同的生活习惯,但彼此和睦。上海的阿婆跟随儿子千里而来,吃穿用度一向精致小巧,极为讲究,虽然生活贫苦,还是大上海的小女人味,“阿拉”一开口,大家都欢喜地听着。那“高丽女人”也是标致的美人,一定是为了爱情远嫁而来,五六十岁上我见到她时,还白白净净风韵犹存,一副幸福的样子,慢悠悠的话语格外动听。

    有幸落住皇城根儿,时时可以享受它的滋润。热河泉清凌凌地流出宫墙,流过古朴小巧的石桥奔向武烈河。那桥原是清代所建单孔石桥,真正的小桥流水人家,枯藤老树昏鸦,乡野味道十足。姥爷当年常拄着拐棍伫立桥头,向孩子们归家的方向久久张望,夕阳西下,清瘦的身影就是一幅诗画:独立小桥风满袖,平林新月人归后。

    桥前一排石坝截住欢畅的流水,这也是迎水坝名字的由来。清澈的河滩,任谁走过都想停下来抚弄一会。女人们洗衣、聊天,笑声不断;孩子们摸鱼扪虾,热了就脱光光下河洗澡,扑腾拍打,不亦乐乎。

    大杂院的孩子们还有许多高兴的事呢,比如听俺家的二舅讲故事,孩子们坐着板凳围成一圈,讲者眉飞色舞,听者成了呆雁,二妮子的鼻涕虫长长的流到嘴边还不知晓,最后生生地又全吸了回去。二舅讲完故事,再把孩子们一个个拉过来剃头,像收拾西瓜一样痛快过瘾。孩子们就近上学,挨着宫墙外日本侵华时建的一溜木板房,是工农兵学校,上课时老师稍不注意,便有淘气的孩子们溜出后门,转身翻过破损的宫墙捉鱼打鸟去;或者去攀爬德汇门东侧俄罗斯人留下的纪念碑,乐此不疲,至于上课,早忘九霄了。

    后来,小石桥拆掉建成现在的大石桥了,纪念碑、木板房被拆掉了,那些老人也带着各自的音容笑貌与传奇故事,消失在淡淡霉味的胡同里。再后来,大杂院没了,盖起了一排排平房。婆婆住进去了,我的夫君伊呀呀出生了,二十几年后,我的女儿也唱着同一首歌生在同一小院,一家人栖居在诗意的皇城根儿。

 

暗 

 

    与离宫这么近,出门,跨过小桥流水,便踏进它的曲苑回廊,余秋雨说它“是钟情而羞涩的玫瑰”,那么轻轻一嗅,该是暗香浮动了。

    我常称离宫为我家的园子,多的是曲径通幽,花木深深。闲了就漫步青砖路,看冰冻的水波渐暖渐柔,岸边的古柳抽丝染绿,再花红万点,再游人众多,再渐渐失去了兴味,直到一池夏荷满满的开着清凉与喜悦。我会约几个好友在幽深的蝴蝶谷随性呆上一天,密林间透过细碎的阳光,暖暖地流泻着慵懒,倾听万千蝶语,嗅着青草野花,这时便微醺了,是个幸福的人。

    一转身,就是山庄那股清灵之气,一回眸,就是凝重的宫殿楼阁,一枝绿柳妩媚的斜出飞檐,好不惬意。梁间燕子快乐的飞去掠来,没有如说兴亡的慨叹,逝去的记忆与灿烂的生机同在。

    小院就要拆了。先成一片瓦砾,再变成绿草茵茵,再把许多的回味镶嵌到绿色的梦里。如果说整座山庄是一束钟情的玫瑰,这些环绕宫墙的芳草地就是系住玫瑰的绿色缎带,如此,偌大的山庄其实也盈盈在握,香浸满怀了。

    我恋我的小家,但我真心地期待这一片棚户早日芳草连天,香远益清。我们曾在皇城根儿下居住,从早到晚沐浴它的光风霁月,梦里也衣裙飘飘,踩厚重的木屐,踏过东宫遗址,穿行水心榭,歇脚在月色江声足够了。

    但我要留住它最后的倩影。

    于是我拍了一张特殊意义的照片:微雨,胡同里,小院墙外,我低头抚摸着砖壁,仿佛凝神嗅着那些未及散去的暗香,谛听未来新世界的美妙谐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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