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穷与骨气
北京 韦正翔
那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事了,也许是搬家和到昆明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光了,父母的工资要养活五个女儿,还要给姥姥和姥爷寄钱,我们到寻甸后的半年都处在饥饿之中。每天妈妈都要给我们分菜和分饭。最小的得到最多的优惠,因为妈妈认为需要照顾最小的。她给爸爸分的菜是第二少的,给自己分的是最少的。
大姐和我有的时候看妈妈自己吃得少,都会说自己不喜欢吃什么菜,然后留给妈妈吃。我们通常吃的菜就是一大锅清水煮白菜,旁边放着一碗放有煳辣椒碎、蒜泥、葱、盐和味精的沾水。我们都爱吃沾水拌饭。
是啊,那个时候吃什么都那么好吃。半夜饿了,就咬被子角,使劲咬,被子角也变成了美味品了。那个时候,我们五姐妹都很瘦,那种瘦给人感觉到的不是苗条的美。有次在美国看电视,看到了索马里的难民,看到一位母亲身边有几个瘦骨伶丁的孩子,我哭了。
“你们不管多饿,都不能去偷,不能去要饭,不能吃别人施舍的东西。这些是饿死也不能做的事情。”爸爸对我们说。
爸爸没有说不能去抢,可能是因为我们都没有去抢的能力吧。从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人还有死可以选择的。要么有尊严地活着,要么可以选择死。无自尊,宁可死。要不死,又要有尊严地活着,就得去努力,就得去想正当的方法生存下来。有位清华经管学院的学生写过一篇文章给我,题目是《生命是颗美丽的种子》。读了后,我很感动,同时也感觉到,有的时候为了让这颗美丽的种子不受玷污,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只能选择死。也许是因为把死作为一种高于做坏人的选择方案,才使人能够那么努力地走正道去求生吧!
为了解决我们的饥饿问题,妈妈开始就地取材了。我们开始爱吃一种吃苹果树叶的昆虫,铁豆虫。它长得像崩豆。夜晚来临的时候,妈妈会拿着一个手电,带姐姐和我去抓这种虫子。拿回来后,妈妈会放一点点油在大铁锅里炒,炒香后拿起放凉。
妈妈用筷子夹起一只虫子,咬了一半,我们看到了虫子的肚子里还都是绿的叶子。那么恶心的东西,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吃的。不过妈妈说可好吃啦,她又吃了好几勺。姐姐和我开始试吃了,感觉味道还确实不错。然后爸爸和妹妹们也都开始试吃。不吃还好,一吃就不可收拾啦,大家都特爱吃了。以后妈妈又如法炮制了炒蚂蚱。
除了这两种虫子外,妈妈还带我们采山上的野菜吃。我们吃过的野菜有野薄荷、灰笤菜、荠荠菜等。妈妈总是会找到合适的方法来凉拌。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吃的野菜和虫子还是满好吃的,只是和现在去吃这种东西的感觉不一样。这个时候是有选择的,那个时候是没有选择的;这个时候是在吃自己爱吃的东西,那个时候同时吞下的是一种来自贫穷的悲哀。每咽下一口野菜,都在咽下一种人生的不幸之感。
那时学校是可以给救济的,但我知道妈妈为了自尊,她是饿死也不会接受救济的。后来我在清华教书的时候,我读到了王国维教授跳昆明湖自杀的故事。作者说王国维自杀的原因还是个谜。当时我就猜想他也许是因为孩子多,家境贫困。他不愿意看到孩子们遭难的样子,又不愿用救济来解决贫困问题,所以自杀了吧。乱猜。不过我想我父母就是这样的人。他们把我们也培养成了这样的人。
不过我也从中体会到了人的可塑性。我当时想让父母来适应这样的生活比我们来说要难得多,因为他们曾经享受过荣华富贵,而我们从小就生活在贫困之中。只是后来自己也经历过荣华富贵后,我才发现其实经历过这些后,也可能更能够过一种简朴的生活,因为荣华富贵的感觉也不过如此。
人不一定要有荣华富贵才能拥有幸福。在创造状态中的人,比享受荣华富贵的人要幸福得多。我想曹雪芹在写《红楼梦》的时候,他那么贫困,但他的精神世界肯定比他当初享受荣华富贵时要幸福得多。但是可能只有当人真正经历过,真正拥有过,才能够真地豁达,才能够真地洒脱吧!★
编者注:作者是清华大学哲学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