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乡 村
承德 宋利萍
夜晚,品尝过与第一颗露珠亲密接触的感觉吗?
小时候我是常常可以的。一群爱闹的姑娘们在河边戏耍对歌,我们在这边的坡上,对面的石阶上另有一群女孩子挑战,对方唱道:“公社是棵长青藤,社员都是藤上的瓜……”领头娥儿姐立刻捅我,快唱京剧,“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我稚嫩的京腔就在夜空中甩开了。你方唱罢我登场,实在没有可唱的,连儿歌也整上来,一直闹到月上东山,嫦娥带笑。
露下来了,被歌声熏醉的花草软软地承接着夜露。空气湿湿软软绵绵,耐不住寂寞的小花儿偷开了天窗,绒颤颤的滑过脚踝。虫儿悠悠然唤着伴偶,间或放声地鸣叫,声音打皱了溪水。头发湿了,衣服软了,石阶潮了,微微缓缓的曲调似乎要瞌睡了。
大家才恋恋不舍地散开,脚步声向四面回响,说话声音渐低,柴门次第开关,灯火恍忽,一会便只剩了月儿。没人理会它的寂寞或者诗情,夜露早爬上了瓦屋,草房,林子,草地,也湿了女孩子的春梦。
“娥儿姐,什么时候坐着花马车哭着嫁到别的山沟沟?” 窗外的花香淡淡地飘进敞开的窗子,月光透过没挂窗帘的大玻璃照进来,我和娥儿姐一起躺在大炕上,半盖着薄薄的花被子,沐在月光里。“天知道,我能否不同”。她的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窗外——望不远的墨色山峰。“我想去一个远方城市学习裁剪……”
她早已不念书了,却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的一切天赋即缘于她那嫁过几处走遍大半个中国的勇敢母亲,也归功于她那见多识广又有手腕的父亲——生产队队长。夜色将晚,群邻共聚,听队长神侃是最惬意的事,上下古今,逸事传闻,有声有色,比说书的更吸引人。娥儿姐端茶递水,吊起来的马尾辫甩来甩去,烟雾缭绕,扫过她浅浅的笑容,小巧的酒窝,鹅黄的花衫掖在裤里,一根皮带扎得紧紧的,越发显得小蛮腰、鼓鼓胸、结实臀。年轻人更喜欢看娥儿姐吧,呆呆地,忘了喝水,忘了喝彩。
早上我们常一起去田里摘菜,站在高高的玉米地里采摘鲜绿的长豆角,每拽一下,叶子的露水珠飞玉溅,头上、脸颊、衣服、筐子都绿浸浸地湿透了,之后到田埂上让阳光暖暖地烘烤着,一边对望哈哈大笑。调皮的叶子偷插在发上,一身湿漉漉,一身清翠,我们从田野里归来。娥儿姐真的不像生在山沟里,总是挺着身子走路,少有丝毫的懒散,一脸的灿烂,就是挎着菜篮,卷着裤腿,沾上泥巴,也像是体验生活下来采风的演员。
她到底学成回来,在镇上开个小店,精巧地剪裁流行服装,我过年的花衣服就出自她的巧手。她也读小说散文,我们也一起讨论李商隐、周邦彦的婉约诗词,我似乎闻到了她一些在恋爱的气息。
几个月后,娥儿姐让所有人大吃一惊。她谈对象了,男人在镇上,高大的块头,略黑的面堂,有一股野性般的成熟,唯一也是最重要的不足,男人大许多,已婚过,且还有一男孩。以娥儿姐那样的姿容,一进门就当后娘,做填房,这让父母如何能承受,又不是有了错处,为何要委屈?自己不以为然,别人也要说三道四的。
但最终,她力排众议嫁给了自己喜欢的男人。我那时已到镇上读高中,饭后散步偶遇他们夫妇,娥儿姐一头长长的卷发,小巧秀美,依在男人身边,仰脸看着男人,一边慢慢地说着走着,夕阳的光辉洒在她娇羞的脸上,生动而妩媚。
不久娥儿姐生了个白胖的小子,可真把娘家乐坏了,父母当年到处烧香拜佛也不曾生着儿子呀,姥爷隆重接过来亲自看管,娥儿姐的儿子便在我们村里长大。而此时的她早和男人加入最早的打工潮到京城闯荡多年了。她悠闲干着,也偶尔有几条花边新闻传着,也有男人如何吃醋大闹云云……日子风风火火地过着,娥儿姐颇发展了自己的家业,有车有买卖,春种秋收便开着大车奔回小村。
这幸福的生活有滋有味,谁知有些东西就是梦,是枝上开着的晃花,颇耀眼芬芳了一阵,不知觉的就随风飘散了,让人惊悚,无限惆怅。
一个国庆长假,温暖的日子,突然接到娥儿姐的电话,她在城里上学的儿子和同学出去看焰火,不幸被车撞了,抢救无效……天哪,那么可爱机灵的大男孩,突然就遭到死亡的袭击!我默默地陪她说话,她的声音有些嘶哑,号啕的痛哭已经过去。这失子的痛苦又有什么语言可以宽慰?只能自己慢慢咽下了。她的幸福的光环,永远地缺失了重要的一圈。
许多人劝她,再要一个吧,趁年轻,她摇头,不了,还有一个,亲生一样了!她把全部心血都给了男人前妻的孩子,渐渐又容光焕发起来,再见时,已没有了任何灾难打击过的痕迹,反而显得更丰满俏丽,脸上挂着淡淡笑意,昂然地走着。
当年河边月下对歌的女子,读着诗词怀着梦想的女子,清晨田野归来一身清露的女子,远走他乡求得改变的女子,如今依然自信地生活着,走在自己酿造的酒巷里,淡淡地醉着。
夜乡村,还和几百年前一样的安静,树老了又生,枯了又绿,一辈子没走出过山村的人,依然还是那么满足地过生活,而新生的孩子谁也不肯在家安居,老人拚命准备的簇新的房子像个问号候在风中。有了电视有了明星歌唱的夜晚,谁还理会窗外的夜色,树还一样的绿,水一样的静流,月下的露还是一样的多情,逗弄着花儿,童年的夜景怎么能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