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牛棚艺术村一角游记
巴黎 张明行
去年,从巴黎回到故乡香港生活了一年。卅年前投奔巴黎这艺术家的摇篮,做美术的学生,今天是投笔从事文字采撷工作的自由撰稿人,以巴黎为基地,四海为家,寸笔随遇。
回归香港,像面对着一位久别重逢的亲友,各自都添了卅年岁数,青春不再。人经受了世间的歴炼,自诩沧海一粟。城市也经历了图腾下的变迁,城里城外平添了许多人群和高楼大厦。变幻原是永恒,想自己唯一没有改变的,是对艺术的偏爱和好奇。
因此,当有一位老同学打电话来说,要介绍一位香港艺术家给我认识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跳上了出租车赴约而去。离乡多年,人生路不熟时,出租车是最方便的交通工具,宁可在其它地方节约一点,人在旅途,时间和精力才是最大的财富。
朋友说,艺术家的工作室在九龙土瓜湾「牛棚艺术村」,值得让我花点时间去看看。那地方我在海外也有闻之,它的前身是一座有着过百年历史的牛只检疫站和屠房,现在是香港为数不多的政府法定古迹之一。双千年世纪之交时转型为艺术家的工作室,广称「牛棚」。
但是,想不到当我向出租车司机先生,以纯正流利的广东话讲出目的地的名字时,对方却露出了一副莫名其妙的样子。我还以为香港的出租车司机对牛棚,应该像我在巴黎说要去罗浮宫一样鴐轻就熟,后来才知道这不过是自己的想当然。我说是土瓜湾的屠房旧址,他们才恍然大悟。强调这件事是因为同样的经验在一年之间多次重复,使人印象深刻。我领悟到,这艺术村在大部分香港市民心目中,实际上仍然处在一个偏僻的历史角落。香港是一个以发展金融商业经济为主的都会,艺术村被划分在「香港旅游另类风景」一栏,它并不是人们常到的必经之地。实在怪不了司机大佬们。
我第一次站在牛棚面前时,是一个吹着大北风的晚上。约我的朋友这时候居然来电在手机里向我宣布,将会迟到一小时!我不甘心立在寒风中呆等,便独自推开了牛棚的大门。
牛棚的入口很亮堂,布置简单,左边有个架子放了些印刷品,右边有一小窗,我见窗后没有人,也见不到有售票处的牌子,便继续往前走,这时前面出现一位穿着制服模样的中年男士,想是看守人,我依朋友吩咐对他说,来探访一号工作室的王先生,他便向我点了一下头,以示放行。
在入口的架子上取旅游材料时,抬头看到一张写着「牛棚范围内不准摄影」的告示,当时我还正想把摄影机掏出来呢。入口后有条过道,迎面有堵矮矮的砖墙,隔着一片干净的空地,对面的大楼挂了些横幅,看样子是个展厅,旁边是一片红砖平房,安静地立在风中,应该就是牛房改装成的工作室了。但是周围所有门窗都关着,没半点人烟,只有高高的街灯在半空中大放光芒。灯光落到墙上地上,投下一片片老土的昏黄。四周一片寕静,我倒很享受这种一面独自散步,一面浮想联翩的乐趣。目光与眼前这一系列端正而古老的红砖牛房面面相觑时,有点像刚下飞机的首长在检阅站得整齐笔挺的军队。
很难想象置身在香港,感觉居然也可以很巴黎。记忆中当我走在香港市中心的时候,到处都是人山人海,像六百万人都挤到了自己身边似的。此刻,仅牛棚的一墙之隔,便隔开了整个大都会的车水马龙,不见霓虹灯、不见商店,还有些树,入夜以后的巴黎很多地方就是这个样子。牛棚远眺也见有高耸入云的高楼大厦,在那高层看下来,牛棚这片一定特别幽暗。这附近以前是一个国际飞机场,周围的建筑物不高,抬头可以看见一大片天空。
牛棚的红砖屋是人字斜顶,铺着瓦片,加上黄黄的灯光,像一台时光倒流的怀旧布景。大部分工作室上着锁,有个工作室外面摆的作品很有趣,以青蛙为主题。有个剧场,招牌写着「前进进」,是中国国歌的最后一句,外面放了些枱櫈和盆栽。转角处我还发现一只小艇,看得出它曾经在水上飘浮过。那一刻我好想把摄影机掏出来,可是门口那张告示使我不敢轻举妄动。
快走到尽头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一度亮着灯的门。远望那房子,门外郁郁葱葱,整幅墙都挂满了植物,静夜里柔柔地发着光。心想像这样的房子只
应巴黎有,秋天时全部叶子还会变成红色呢,不像香港,一年四季常绿。走近看,原来是墙外有个架子放了各式盆栽,大大小小的叶子长得满坑满谷,有些已攀爬到房顶瓦面上,有些老实不客气地从打开的窗户爬入到房子里。那叶子很大,看样子能挡些风雨,关不上窗也没关系。下雨时在屋里一定能听见雨打芭叶的声音,嘀嗒打在房子下艺术家的心里,可会为他激发创作灵感?
在这片深青浅翠前面,矗立着几座过人高的雕塑。一只铁铜砌成的大翼作展翅高飞的样子、两根大铁轨扭成升烟状。仔细看,原来在树丛的掩影中还有许多各种物料的大小塑像,墙脚下的水渠竟是一个金鱼池!「世外桃园」——这是我对这工作室的第一印象。它的门牌告诉我,这儿就是我今晚的目的地。
虽然门是敞开着,室内还很亮堂,可是牵线搭桥的人还未到,我想我还是到大门外去等等吧,便回身从来处去。走没几步,却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大声么喝 :「想睇就入嚟睇啦!」那语气教人盛情难却。转身前我心忐忑,好像有些小偷被发现的感觉。怎么搞的?该来的不来,害我这进退维谷的阵仗多冒眛。但是出于对主人应有的礼貌,加上实在好奇,便有点奋不顾身似的,身不由己抬腿踏入了这世外桃园的门坎。
工作室的主人是一个蓄着小胡子、小平头、天庭饱满,眼睛小小、嗓门大大的五十来岁汉子,身形瘦硕,天蓝色的贴身毛衣肩膀上破了一片小洞洞,这身打扮在香港很不容易看到,因为香港人非常信奉「先敬罗衣后敬人」。那些小洞可以被破译成有性格、穷、懒、不修边幅、时尚潮流、叛逆、艺术家等褒贬不一的词字。可是我的视线马上就被室内其它有趣的布置吸引过去,以至忘了第一时间表明身份和请教主人的姓名。游目四顾,第一感觉是恨不得立刻多生出几双眼睛。一千尺左右的空间,但见从天花板、四壁、到地下的每个角落,都琳琅满目。天花板下一片晶亮趣致的小玻璃灯,星罗棋布、还有些大画、大片的干树叶、衣服等等,四壁的高架子上层层放满了雕塑作品,其中也有些坐地大件,各式古老器具,有变形的玻璃器皿,有书,有两座特大冰箱,门上用各种磁石吸满了东西,有好多煑食用具,椅子有各种款式,有好多桌子,上面放着一盘盘七彩的玻璃碎珠、陈列着玻璃作品,有好多重型工具,有两根栋梁漆了白色,从顶到地的写满了到此一游者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地板很干净,乱中有治……
视线重新再落到主人身上的时候,我发现他手持一罐啤酒,正在不远处看着我。我立即察觉到自己的冒昧,这大晚上跑到别人家里放肆地游目四顾。于是只好连忙表明身份,说出介绍人的名字,并自报山门,递上名片。对方也自我介绍:「大家都叫我荣哥。你是他的同班同学?那我是你的学长喽。他可没有告诉我今晚会过来,不过不要紧,你可以随便参观,不必客气。」
我没话可说,便继续仔细参观。与此同时,荣哥却好像知道我此刻一定眼花瞭乱,看不出一个所以然。他的声音便随着我在工作室游走的目光如数家珍。
「上面那围缚着红绳的竹椅,是我那年去参加香港大游行的背包,同伴的几十瓶矿泉水都放在里面,因为他们要沿途奏乐。」
「那三座雕塑主题叫家爱,你知不知道我们的特首现在也提倡家庭和偕了?」
「这长着翅膀的人体铜像,年前有个法国人非常喜欢,我自己也很喜欢,他想买,我便开了个高价说要六万港元,他真的在我面前翻钱包,可是翻遍了只有四万多元,所以这件作品至今还在这里,说真的我真怕他掏够钱出来!」
「这堆人头个个愁眉苦脸,那阵子香港经济跌到谷底,香港人的日子过得很苦。」
「这汽水瓶子在七百度高温中扭曲的,我把它们挂成一棵树,像征百折不挠、绝处逢生。」
「这是两棵树,一半漆黑变成炭色,提醒大家要环保。」
「这帆船是在戴卓尓夫人来出席中英谈判那日做的。」
「这是北京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我为他铸造的,放了好几年,他说有钱才来取。」
「这是我的第一件作品,我的手,看像吗?」
「我养了一只猫,最盛时期有十几只,吸引了很多爱猫人来拍摄,被视为骚扰,后来被规管了。在牛棚不许养猫,也不许拍摄了。」(荣哥后来特许我在他的工作室范围进行拍摄。)
「这些玻璃碎是颜料,明天有廿个小朋友过来,他们会用它在玻璃片上作画。」…(下期续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