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写这个帖子，但一直没得着时间。现在写这个帖子，大概是最好的时机。

我在北京上大学的时候，认识了大学英语系的一个研究生，记不清他当时是博士还是硕士在读，anyway，他的专业是英美文学，他说自己是literary man,有点儿mad, 我就是觉得他是个书呆子而已。

他来自山东农村，爸爸是小学校长，妈妈是最多会写自己名字的农村妇女。他是家里的老大，不是唯一的儿子。

那时候，上大学不要钱，还包分配。但他还是因为经济原因上的师范，而后慢慢一步一步走来，现在在中国最好外语大学的英语系上研究生。他课余教些课，给人当枪手挣些钱。他不需要准备，去就考，通常满分或接近满分。

我常去他们宿舍玩，也认识其他同学。记得有一天去他们宿舍聊天，一屁股坐他床上，说“卡门是花狐狸跳舞，何塞就是个大S B。” 我觉得这是对歌剧卡门最精辟的总结。我记得他当时有些惊异但又忍俊不禁地看着我，“就你会这样说”，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他get到了我这句话的每一点。

我大学毕业留京上班的时候，他还有一年毕业。我的一个同事，一直在一个外语夜校教英语课挣点儿外快，当时他不想干了，想找个接手的，我转手给了他。

他毕业后，分配在外交部工作。后来因为非常不幸的原因，我们失去联系了一两年时间。再见面时，他在建国门附近的一家外企上班。他说他从外交部辞了职，半年后找到现在外企的工作。我问他没工作的时候，在北京怎么过，他说不是有你介绍的教课吗？我不明白，那点微薄的收入……为什么不先找到外企的工作，再辞职呢？

他回答说：

不，我必须离开那里。有一天，傍晚，同事都走了，我站在窗前，泪流满面。我就是忍不住泪水……我快被压抑得要发疯了……我一刻也不想待在那里，浑浑噩噩地混时间，我必须离开那里。

我到外交部不到半年就辞职了……你知道我家里给我的压力有多大？他们是农村人，他们不能理解不能想像从外交部辞职不干。外交部在他们心中，那是近乎神圣的地方。

他在外企工作的同时，继续教课。他只用教课的钱生活，把外企的工资都存起来。他存起来的第一笔“大钱”，寄给家里，好让他弟弟娶媳妇。之后听说他交了女朋友，然后得到美国一所大学的奖学金，然后就出国了。

我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但他常常出现在我的回忆里……自从听到那个消息以后，那个在外交部寂寥混杂的办公室面对黄昏落泪的年轻人模糊的样子，突然变得特别清晰，仿佛我亲眼见过一样，而且挥之不去……我明白那是绝望苦闷的泪水，最近流在很多人的心里……

我什么都做不了，我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只是庆幸，我离开了那里。无论怎样，实际上都与我无关了。但那个流泪的模糊的影子，还是挥之不去……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永远是中国人……我真的佩服我自己当时的毅然决然：我不要因为工作被派往国外，我要自己去那里，我要呼吸那里的空气！我现在就在这里自由地呼吸着自由的空气……那个消息出来以后，看到很多各种评论，我当时正在旅行，自由如风，突然觉得自己好幸运；然后那个影子突然就出现在眼前，挥之不去……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我希望你没有归去———实际上，我不相信你会归去，我只希望你现在好好的。

附注：一些朋友问我有什么看法。我真的没有什么看法，因为我有什么看法又有什么意义？实际上，这事于我都不突然，因为一年多以来，我已经听到很多中国国内各种只有在法西斯或警察国家才会发生的事，所谓的政治上收紧。我就是不明白，中国人的现代化之路怎么这么难？一代一代人的盼望，一代一代人的失望，最后变成绝望……

最后用我家色猫的话做结尾：那个人想抹去整个80年代。或者用我的话说，他抹去了隧道里那么一丁点的光亮，他自己显然还不知道，他让多少人绝望。我不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不是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