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境因人而异这句话还真有些道理,老妈来了,我顿时有了主心骨,这“老虎灶”也似乎变得有巨大的磁场在强烈的吸引着我,更明显的是感受到每一位长辈对自己比以前热情重视多了。
恋旧的老妈忙里偷闲,一有时间总是领着我在灶台前、水井旁、巷子口和长江边寻找她吐芳华的昔日青春,重拾少女时代的幻想旧梦。
外婆育有二男五女七个子女,咱老妈是家里的大姐大。
据说在十六岁以前还是姑娘的时候,“老虎灶”日常的挑水、喊炭、出灰和拉木屑等大事小事由她有条不紊的在精心打理,看得出咱妈才是这里光彩夺目的真正主角。
见大姐回娘家了,颇有自知之明的三姨乐的自在清闲,赶紧将财政和经营大权痛痛快快的一股脑交回,老妈也义不容辞的又重新掌控这一切的一切。
爱干净的她首先在“老虎灶”里里外外、凹凸旮旯搞清洁卫生,使之面貌焕然一新,尔后对燃料货源的价格合理与否重新评估认真规划,难能可贵的是对远近客户一视同仁,杜绝了后来先到的做法。
所以即使在生意清淡的春假期间,“老虎灶”的营业额也大幅提升,只听见放在灶前的收银盒内总是有“叮当叮当”响个不停的扔钱声。
小舅舅比老妈小十八岁,一个从小就非常依恋顺从她,另一个也从来把他看作是自己的大儿子。
小舅舅曾动情的告诉我那年他高中考砸了,吓得不敢回“老虎灶”。
于是就沿着沪宁线通往上海方向的铁轨向前一直走呀走,想徒步跑到咱家向他的大姐求助,走了两个小时竟然还在镇江市区里打转,最终在天黑之前被铁路上的岔道工发现规劝回家了。
这些日子,邮递员工作的他只要一派送完报纸邮件就屁颠屁颠的赶到“老虎灶”,老妈跑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嘴里还“大姐、大姐......”不停的呼唤,完全没有在我跟前故作深沉和矜持的长辈做派了。
外婆就更不用说了,满腹的牢骚早就化为乌有,整天咧着没牙的瘪嘴乐呵呵的笑个不停,无论熟悉还是陌生,逢人就说:“我在上海的大姑娘回来了,回娘家看我了......”
大舅舅的二儿子、我的表兄自小由外婆抚养长大,也许长期一起生活的缘故,最懂得也最能揣摩老人的心思。
头脑灵活的他以为,既然大女儿好不容易从上海回娘家,二女儿、三女儿和小儿子又在眼前,索性将其他三位在异地生活的子女齐齐召唤归来,全家来过彻彻底底、完完美美的新春大团圆。
于是趁着“老虎灶”还沉浸在欢腾兴奋之中,他不露声色的跑到大西路邮政局连续发了三个加急电报。
就这样在当天黄昏时分大儿子首先从下蜀来到,第二天黎明时刻五女儿全家也由淮南抵达,第三天晌午时间远在沭阳的四女儿带着儿子最后匆匆赶到。
在那个空前大团聚的日子里,“老虎灶”人声喧哗,热闹非凡,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节日快乐的笑容。
像是意料之中也像是意外之喜,面对团团聚集在自己身边的儿女们,外婆没有显得格外激动,只是深情款款的望着她的大女儿、咱的老妈话里有话幽幽的说了一句:“不是你宝贝儿子写信催的紧,你也不会这么快就回来。你看,你看啊,你一到把他们全引来了,都说姑娘不断娘家门,你以后要经常回家呀!”
内疚和亢奋交织在一起,使得老妈的脸颊通红通红,当着众人她向外婆深深的鞠了一躬表示歉意,紧接着又大嗓门的表示:
“一定!一定一定!”
如航船驶回港湾,那些天来外婆的七个儿女总是在老虎灶”内你一言我一语畅谈叙述各自起伏不定的人生航程......
兄弟姐妹们每次聊到最后,都不约而同的凝望着一旁默不作声静静聆听着的母亲老人家,还是咱老妈发自肺腑的替大家总结道:
“娘啊娘!您老人家在哪儿,哪儿就永远是咱牵肠挂肚的家,打明年起我们七个儿女都会在新春佳节的时候一同回娘家象现在这样聚集在您的身旁,您可要多多保重呀,身体健健康康的,寿比南山不老松。”
当时的我虽然还没有去农场“修地球”、到工厂“三班倒”、入大学“读会计”,更没有进科室“打算盘”、下商海“捞鱼虾”以至最后跨洋过海跑到遥远的加拿大“洋插队”。
但还是隐隐约约的意识到眼下这“老虎灶”发生的一切,想必在自己踏上社会经风雨见世面的若干年以后会重现再来。那时在生我养我的家乡故里,我也一定会和老妈这样有同样的感叹和期盼。
因为咱们人类的祖祖辈辈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的在自然世界中循环往复以至无穷的从野蛮到文明的繁殖延续发展进步的呀。
忽然间狭小低矮的“老虎灶”在自己的面前宽敞高大了,而且似乎有种庄严神圣的感觉。
又是机智过人的二表兄,他请来了中学毕业分配在大市口“为民照相馆”的同窗铁哥们,用那时中国最先进的“海鸥”牌照相机以及他精湛高超的摄影技术及时扑捉抓拍到一幕幕合家欢乐的动人场景,永远留住了“老虎灶”最珍贵的历史瞬间。
尾声:
唉!唉唉唉!!!
人只有到了晚年,才喜欢怀旧,更容易感叹。在怀旧中寻找昔日岁月的痕迹,于感叹里表露缠绵微妙的情感。
都说咱的指缝很宽,时间又太瘦,这四十七年不经意就从指缝间悄悄溜走了。但一九七五年初的这次不同寻常的父母老家镇江之行的每一天在我的脑海深处依然记忆犹新。
尤其是在异国他乡岁既六十有五的我,常常会情不自禁的从影集里翻找出这一张张陈旧泛黄的黑白照片凝视端详,看着看着自己的泪珠便会大滴大滴的往下坠,因为相片里的大都长辈特别是疼爱我的老妈已经离开尘世到天的那一边去了。自己常常在想随着大自然运行的客观规律哪天我也会欣然而去,和他们在天堂里类似外婆家的“老虎灶”再一次的相聚啊!
文章写到最后不由又想起三年前的一件往事,因为自家大杨浦的老房子动迁,我不得不从蒙特利尔返回上海。尽管时间仓促又琐事烦心,我还是在一个细雨濛濛的早上再一次赶到父母的老家镇江。
中山路大伯家二十年前就搬迁花山湾,奶奶、大伯和大婶也早已过世,在他们的原址上是一幢又一幢高耸入云的商品房。
我又去了外婆家,历史的大手笔毫不留情的已将清真寺街南段包括“老虎灶”在内的一大片旧宅老房轻轻抹去了。
也许地方政府资金匮乏无能为力,只见长长的简易围墙内荒芜凄凉,破砖烂瓦的废墟上杂草丛生、野花点点,远处还不时传来一声声野狗的哀鸣……
我盘亘许久,大声询问:
“我熟悉的当年一切去哪里,去哪里了啊!?!”
没有人回答我,唯有风在叹息、雨在落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