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十月中旬,我和女儿带着外孙女妍妍一同回去看望父亲,我先生因特殊情况未能成行。在大姐的精心护理照顾下,父亲从大失血中慢慢恢复过来,精神状况尚好,但比上次见面明显消瘦了很多,我心中不由一阵酸楚,但还得强装笑颜,以免他看出我们的忧虑和难过。在国外生活了二十多年,我非常认同西方的一些理念,比如说病人有知情权,医生要将病情如实地告诉病人,而不是家属,这样他们可以安排自己的有限时间和一些有关事项。但轮到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父亲,我就犹豫了。父亲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因为外伤出血而引起身体虚弱,疗养一段时间后就可以完好如初,恢复正常。他非常乐观,积极配合各种治疗,只要是对他身体有利的东西,他都乐意去服用或尝试。如果告诉实情,他知道自己得了不治之症,会不会影响他的情绪,而失去与疾病抗争的勇气?我同意了哥哥姐姐们的观点,向他隐瞒病情。在治疗方面,父亲已是九十一岁高龄,化疗药物只能使他的身体更加虚弱,百害而无一利,目前最好的办法就是让父亲心情愉快,增加营养,减少痛苦。为了让父亲安心养病,除了至亲外,我们也没有告诉其他人父亲的真实情况,以免大家都过来探望,影响父亲的正常生活。
我回去的第二个周末,我们回了一趟义安。原计划是我哥和三姐陪同我去介休看望叔叔一家,然后去父亲家里整理东西。父亲是不可能再回去居住了,我们需要把家里好好清理一下,该关的关掉,该带的带走。父亲那时感觉自己体力恢复了好多,也放心不下他那个经营了近三十年的家,放心不下他养育了多年的花草,非要和我们一起前往。想到这可能是父亲有生之年最后一次回自己家,最后一次去介休同叔叔一家团聚,所以大姐也和我们一起前往,我们姊妹四人一同陪着父亲回到介休。叔叔婶婶热情地招待了我们,中午两家人,其实是孙氏一大家人一起出去用了午餐。宴席间,大家,尤其是叔叔,尽捡好听的、高兴的话说,逗得父亲开怀大笑。父亲他们姊妹六人,父亲是老大,中间有四个姑姑,叔叔最小,他们之间相差了十四岁。这些年来,父亲独居介休义安镇,哥哥姐姐住在临汾,探望不是很方便,我远在加拿大,更是鞭长莫及,全靠叔叔婶婶和几个弟弟妹妹帮着照顾,他们会隔三差五地前去探望,父亲有什么紧急情况,也是他们首当其冲。在此,我借这个机会,向叔叔一家这么多年来对父亲的关心和照顾,表示最衷心的谢意。
我们带着礼品看望了左邻右舍。父亲称右边的邻居为“救命恩人”,那天,是他们半夜三更开着车将父亲送到医院。
左邻是父亲的老朋友了,每次父亲出门,都是他们帮着看门,浇花,有猫的时候,还帮着喂猫。我们将冰箱的关掉电源,清理干净,整理好父亲衣物和用品,将院子里的花草植物全部搬回房内,清扫了院子,并将沙发和其他物品用报纸遮盖起来,左右两舍的邻居也一直帮着我们干活。父亲说有几盆花需要移盆剪枝,在他的指导下,我们在花盆换上新土,将剪下的嫩枝插在其中,又浇上水,按他的吩咐将花盆放在窗台上。父亲念念不舍地说,这些花已经跟了他二十多年了。大姐建议把这些花盆搬到临汾,爸爸说:不要,过一段时间,等我好了,还要回来。一些可以长期存放的食物,像核桃、蜂蜜等,父亲也不让带走,说他回来后还可以食用。我们表面答应父亲的要求,心里却是抑制不住的悲哀。
十月底我离开后,在北京、太原、石家庄居住的三个姑姑,以及几个表姊妹来临汾看望父亲,亲人们的关心和爱护使父亲精神上受到很大的鼓舞。二姑潜心佛学,对佛教颇有研究,她除了自己每天给父亲诵经祈祷外,还传授给父亲一些修行养心的方法,使父亲受益匪浅。
以后的两个月父亲病情还算稳定,虽然体质仍然虚弱,但生活可以自理,不需要别人太多的照顾。大姐家条件很好,宽敞舒适,父亲有他自己的大卧室,还有一个光线明亮的书房,他经常会坐在那里读书看报,写写文章。父亲九十岁生日的时候,已经自费出版了他的第七本书籍,此后他又陆陆续续写了二十多篇文章,我们都鼓励他再出一本书。在大姐家养病期间,父亲又先后写了几篇。大姐和大姐夫极其孝顺,把父亲的生活安排的井井有条,对父亲照顾的体贴周到,饮食上除了正常的营养品牛奶、鸡蛋等外,每天还要吃一个海参,加两次蛋白粉,喝灵芝人参茶等。大姐夫幽默诙谐,把父亲哄的开开心心。三姐和我哥也住在附近,每天都会过来和父亲聊天,三姐有时会带着做好的饺子馅,到大姐家和父亲他们一起包饺子,我哥则不时地领着父亲到公园里散心。住在临汾的几位第三代、第四代都会经常去探望,在太原工作的也会利用周末回去陪同父亲。尤其是外甥女小蓉,性格活泼,言谈风趣,每次去都会把父亲逗得开怀大笑。父亲就是在这种亲情的氛围之中,含怡弄孙,享受着浓浓的天伦之乐。
十二月十三日清晨父亲上厕所时,没有坐好,用右手撑着马桶想纠正一下姿势,只听“嘎巴”一声,然后一阵剧痛传遍全身。嫂子领着到医院急诊检查,发现右上臂螺旋性骨折。父亲的身体已经太虚弱了,经不起半点的不慎。自从上次父亲出院住到大姐家后,大姐夫一直陪着父亲睡觉,就怕晚上发生什么不测。但父亲能走能动能自理,谁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的跟着,这是个防不胜防的意外。由于年纪大,不宜进行其他治疗,只能用小木板固定在上臂的四周,右手吊在胸前,并用一根宽带子将右臂和身体固定在一起,以防胳膊活动,影响骨质愈合。失去了右臂功能的父亲,也就失去了自理的能力,吃饭、穿衣、上厕所等日常小事都得别人帮忙,更别提读书写文章了。他曾试着自己吃饭,但左手不能持筷,用勺子都是颤颤巍巍的,上完厕所左手也不能到位,起初他一直不肯让别人帮忙,直到姐夫示给他看,他没有清理干净,才不得不放弃抵触心理。父亲是个自强自立的人,一直自己生活,突然间一切都要靠别人来照顾,精神打击很大,一度情绪低落。哥哥姐姐和其他亲人除了生活上给他无微不至的照顾外,也尽量地给他宽心。父亲不能自己拿书,大家就读书给他听,慢慢的父亲也接受了这种方式,开始享受其中。在短短的两个月时间里,除了每天的报纸外,父亲读完了《蒋介石在台湾的日子》上下两集,以及《江青传》的大部分。父亲还口述,让大姐帮他写了一篇文章《又一次灾难》,详细述说了这次骨折的情况,以及给他带来的不便,并让大家引以为戒。
这次事故使父亲本来就摇摇欲坠的身体,又受到一次致命打击,他的病情日趋加重。父亲腰椎骶椎骨折,不能平卧,右臂骨折后,夜里只能朝左侧睡觉,他又瘦,时间久后会非常不舒服,加上起夜,每天晚上要起来好几次,靠在被子上坐一会,变换一下体位,后期加上咳嗽咳痰,晚上睡觉非常不好。你若早晨问他晚上睡得如何,他总是笑一笑说:还可以。有时会再加一句:要求不高。是的,如果父亲晚上能舒舒服服的睡上4个小时,他就心满意足了。腊月二十左右父亲病情明显加重,下肢软弱无力,尤其是右腿,以至于他自己不能站立,不能行走,每次从座位上起来,或者要解大手时,都需要一个人固推住轮椅,另一个人一手扶着父亲左胳膊,另一只手拽住裤腰,使劲往上提,扶他站起来,这是小哲传授的专业技术,即方便又稳定,然后半扶半抱地把他放在轮椅上,推着去卧室,或者卫生间。而且父亲食欲也下降,流口水,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大家都非常担忧。
大年初四,我终于把手头的一些紧急工作处理完毕,赶回临汾。抱住骨瘦如柴的父亲,我心如刀绞,父亲更是老泪横流:你看,你看你爸成什么样子啦···,什么病怎么好不了?自己受罪,还连累别人,你哥也快累病了···(都到什么时候了,他还在考虑别人)。自从爸爸右臂骨折后,夜间就由我哥来照顾,父亲不能入睡,他就得起来陪着父亲,端水,接尿,陪着父亲聊会儿天,或者给父亲读段报纸,一晚上起来好几次,很是辛苦。父亲不能自己解手,也不让大姐、三姐和我帮忙,说是不习惯。而且父亲太虚弱,帮他变换位置,或者解大手时,这也需要有大力气,所以白天这些任务就落在了俩个姐夫身上。为了照顾父亲,大姐夫推掉许多外边的活动,如有推不过事情需要外出时,三姐夫就过来接班。大姐则是总管兼保姆,做饭、洗衣、喂饭、喂水、清理等一切,都由她全权负责。大姐夫是个事业型的人,以前工作繁忙,家里有大姐这个贤内助,他基本上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油瓶倒了都不扶的那种。现在,他忙前忙后照顾父亲,还端屎端尿,擦屁股,我们大家都非常感动。一次,我半认真半开玩笑的说:大姐夫是全中国最好的女婿。旁边的父亲接了一句:全世界最好的女婿,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父亲说的是真心话,他真心的感谢亲人们,尤其是两位女婿,对他的关心和照顾。三姐夫耐心细致,他总会把事情安排的周周到到,把父亲照顾的舒舒服服,有他在我们大家全都放心。
刚好初四我回去那天,叔叔一家七口从介休过来看望父亲,看到父亲消衰虚弱的样子,叔叔、婶婶不胜唏嘘,泪流满面。中午,四个小伙子将坐在轮椅上的父亲抬下四楼,一大家人到旁边的宾馆聚餐。父亲虽然没有了往日洪亮的声音,由于气力不够,中途还得停顿几次,但他还是举杯,祝全家人新年快乐,身体健康。他祝年轻人事业有成,家庭和睦,祝小字辈们学习进步,梦想成真。大家更是共同举杯,送上自己最美好的祝愿,祝愿父亲能够战胜疾病,早日康复。
父亲的生活非常规律。每天早晨起来,坐在轮椅上,等我们帮他梳洗完毕,就坐到他的“根据地”。父亲喜欢坐在长沙发的左边,戏称那个座位是他的根据地。看看新闻,然后是大姐准备的丰富早餐。除了午觉外,上午和下午都要小睡一会儿,睡醒后我们会给他冲一杯蛋白粉补充些营养。由于刚过完春节,又听说父亲有病,许多父亲的老朋友、老同事,原来的学生都过来探望,还有大姐家的亲戚、朋友,每天都会有客人到访。父亲总是坐在那里,笑眯眯的和大家聊天,他感谢每个前来看望他的朋友同事,每次他都会说:等我好了,我去看你。一位熟人搬了新家,父亲对他说:我还没看过你的新房子,等我好了,让女儿领我过去。没客人的时候,我们就读书給他听。父亲喜欢让我读,说我读的清楚,他耳聋,每次我都得准备一杯水,尽量大嗓门让他听到。现在想起来,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父亲就坐在我们身边,我们可以给他读书,他也能够听到我们的声音。父亲那时已经非常虚弱,行走非常困难,但他坚持每天走上几步,说要不就会瘫痪。我们就连扶带架的扶着他在客厅里走一两圈,他的步伐很小,我们数着每次大约六七十步,但他每次都会说走了二百多步,不知道是不是他心里想着要走那么多,就把想象当成了现实。一天,父亲的一个学生前来拜访,这位学生和他的姐姐在事业上都非常出色。父亲颇有感触,然后他口述,让我帮他写下了他生前的最后一篇文章《出类拔萃的姐弟俩》。在父亲身边的那段时间,我除了帮大姐做些家务、照顾父亲外,还和三姐夫一起赶着把父亲写的文章输入到电脑里,想着在父亲有生之年把他的最后一本书印刷出来,给他一个惊喜。可惜父亲走的太快,这个愿望未能实现。父亲以前写的只是初稿,到后期他已经没有精力去修改润色,我帮他做了一些这方面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