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新中国建立后的五十年代是蛮干快上的年代,六十年代是疯狂斗争的年代,七十年代是徘徊逡巡的年代的话,那么八十年代可以说是一个理想主义的黄金年代。走出混乱的人们在走出混乱的党的带领下,满怀对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展望和对"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的憧憬,努力地把国家从过去的强而不富、外强中干的局面,建设成更强大更富足的新新社会,而这一社会想当然地被大家理解成为人民应该更加当家作主的社会,这一想法一直延续到1989年春夏之交,理想主义的八十年代嘎然结束,换成了低头不语、埋头赚钱的九十、一零年代。
长大成人回想起来,俺还是十分自豪能有机会生长在神圣的八十年代的校园里,接受着五讲四美(最初没有"三热爱")的正统教育的。当时觉得很假,很肉麻,可回想起来与现在时下各种商业媒体、官僚机构和明公实私的学校的口是心非相比,当时的宣传教育者,从老师到官员多数都象婴儿一般纯洁,象基督一样神圣,让我相信那些从他们嘴里说出的:无私、爱国、奉献的词汇是发自内心的,是真诚的,甚至他们过分的教条和迭迭不休的唠叨,现在回想起来都透着单纯的可爱,让俺知道人类的某种崇高理想,在当时多数的成年人眼里是客观存在过的,直到1989年春夏之交。
不过话又说回来,俺当时在八十年代的校园里是一点都没感觉到神圣,而对所有的教育,无论是来自学校、官方还是家庭,都通通排斥和反感,属于非主流人群意识(直到现在)。俺的第一本精神启蒙读物是<说唐>,一本先讲瓦岗寨造反后讲扶保明主灭隋兴唐的小说,再就是<三国演义>和<水浒>,尽是江湖义气、扯旗造反的东西。所以,俺当时崇尚的是玩事不恭和哥们义气,宁肯跑去结交一些街头混混儿和顽主,也不屑和主流人群发生太多接触,觉得别人都很假、大、空、乖,自己小小年纪却是很特立独行、自由散漫和与众不同。
直到1989年春的某一天,校外新闻传来上海某某经济导报被某领导查封了,说是宣传资产阶级自由化。于是惹得很多成年人议论纷纷。俺那时还是懵懂少年,只对地摊小报感兴趣,哪里听说过什么某某经济导报?只是觉得这资产阶级自由化的词太刺耳。俺天生就是自由散漫,为此老是受老师批评,可俺反驳只要俺没违法,"自由"有什么错么?而"资产阶级"这个词就是更有意思了,记得当年老邓被打倒的时候,给他和同党们的帽子就是"走资产阶级路线的当权派",简称"走资派",怎么"走资派"自己掌了权还嫌自己的帽子太沉,要甩给别人呢?看来这"资产阶级"不是什么好词,象"臭流氓"、"二百五"、"二依子"等的街头词汇一样,可以作为炮轰对立面的武器。不过论俺家解放前的出身,一边是想当"资产阶级"没当成的小业主,一边是想当"地主"没当上的中农,后来自己父母都做了工人,应该和"资产阶级"没关系,论不上俺家着急。
再后来听说已经被免职的胡耀邦突然去世了,惹的大家更加议论纷纷,似乎还有人要采取什么行动。这胡前总书记俺可不陌生,以前每到俺爹看新闻就总看到他站着讲话,矮矮的个子,后面坐着同样矮的老邓。胡总的嗓门总是提得很高,甚至有时感觉是跳着脚儿,声嘶力竭的样子。俺小孩子家唯一的感受就是:诺大的国家怎么尽弄出小个子当领导人?哪有江湖大哥的威风和派头呢?后来倒了胡总,上了赵总,看上去比较顺眼点了,据说还擅长搞经济,可后来听说经济是搞上去点了,可太子党也出来了,搞五子登科、裙带升官、裙带发财,另外物价也是一个劲地涨,搞得穷的穷、富的富,而富的又往往是大家认为最不该富的。
俺那时还是小毛孩子,对政治一窍不通,可你要我承认"龙生龙、凤生凤",俺们平民百姓上学毕业就只能配去象老鼠一样干活"打地洞",那不是断了俺将来象<说唐>里那样大马金刀地出人投地的念想了么?那俺是绝不答应,恨不能"赤兔胭酯一声吼""定取曹贼项上头",去扯旗造反了。而这时候俺的自主意识倒是与当时社会平民的主流意识不谋而合了。其实这事要说怪,也只能怪从前直到八十年代的理想主义教育太成功了,什么人民当家作主啊、什么人民民主专政啦、什么争作社会主义接班人呀,忽悠得大家都把自己不当外人了,认为国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共产党就应该先人后己、以身作则,以此推断领导的儿子女儿不比俺们吃更多的苦、接受更多的考验,就别想多吃多占。所以,后来王老将军的"血打的江山要血来换"就显得极其地刺耳和让人无法接受:不都是号称替人民打的江山么?怎么还要人民再用血来换呢?其实要回头用俺的<说唐><三国>来解释就再合理不过了,刘备拼老命打下的江山,不交给自己的血脉交给谁呢?倒是临终托付诸葛亮可以自立,人家那叫谦虚,可你敢要么?你也配?况且这不新中国还有不少平民出身的领导在里面搀和着么?比老金、老蒋和新加坡老李都强多了不是。
再后来据说就有人上街了,是从学院区来的大学生和部分老师,先是在学院路转悠,后来干脆坐到天安门前面不走了。在俺们中学生眼里,大学生那叫神圣、那叫崇高,他们就是代表着正义和真理。你看五四不就是么?当时几乎所有的老百姓都是对此既新鲜又好奇,但还是以观望者居多。因为,第一:多数人还没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第二:自文革以后这种大规模的非政府活动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要知道天安门和天桥隔得不远,天桥那里总是有各种诸如练武术的、变戏法的、算挂的、耍猴子的卖艺活动,本就很是热闹。于是,大家就本着是看一场热闹的打把式活动来图个新鲜,当然也觉得大学生能替大家骂骂太子党,骂骂乱涨价是件很痛快和很爷们儿的事。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到了四月的下旬,没看见政府方面有任何动静。大家仿佛逐渐明白了,噢!看来是政府既不想对话,也懒得理会你,臊着大学生,让你们慢慢自己疲了完事。在普通老百姓看来,这也实在是太没劲了,不行就算了,大学生也见好就收吧,大家也没啥好看的,各自散了该干嘛干嘛去吧。就是觉得大学生练的是真把式,号子响、卖力气,政府练的是烂把式,学缩头乌鬼,任栽任菘算了。那时候就算大学生里有人再要没完没了,也会让大家认为:您都好汉一场威风过了,我们该叫的好儿也叫了,人家也认菘不言语了,谁又没把您怎么着,您这摊子也就见好就收吧。
可就在大家认为政府本该任栽任菘的时候,不知是谁吃错药了,抛出了一个426社论,把大学生给打懵了,更把普通老百姓给激怒了: 怎么缩头乌龟突然变咬人的王八了?而且一上了就死咬?怎么当年你组织五四、四五学生活动就是革命,现在人家组织就成"动乱"了,都是在一个地方,别以为俺们没记着,别以为你小样换了马甲就认不出了。燕赵之地的老百姓多是慷慨热情、自视很高,爱报打不平之辈,平时谁卖艺或唱戏卖力气都会叫声好,看到谁欺负谁了都要过去评个理,这次看着大学生静坐没人搭理本就受了委屈,还被扣上"动乱"的大帽子,哪里会坐视不管呢?于是嗷唠一声,大人们都闹将了起来,跃跃欲试。俺在旁边看着暗自欢喜,大家扯旗造反才好呢,不用学习喽,俺也找个瓦岗寨上上。
紧接着就是大股的老百姓逐渐上街了,先是些比较胆大的人们,在长安街东西两路集体漫游,认识的和不认识的。这下子真把政府给搞傻了,没想到和大学生之间的摩擦能把老百姓给得罪了。沿途的警察也根本拦不住,是啊,本来就是街坊邻居的,没准儿自己大哥、二叔和三大爷也在里边,咋管?再说当年五四、四五的时候,人家老百姓不也支持了你不是?是一个脾气闹的。也确实有不少人当时想着顶多就是个五四、四五的样子,大不了抓进去几天,以后出来不准儿成英雄了,这辈子也有对外人吹嘘的资本了,再说也本来就是自己占理。后来,当发现政府仿佛已经进退失据,举棋不定的时候,越来越多的人们涌上了街头,浩浩荡荡,让人有重回当年大革命时代的感觉,而这种让人心潮澎湃的神圣感觉也更加激励着越来越多的人们,踊跃参加到游行队伍中来,连本来身体不好,有糖尿病、高血压、冠心病的俺娘也都受了感染,跑去附近游了一游,骂两声"不许乱涨价、不许搞裙带"之类的,参加者简直最后成了"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
俺们班的中学生,那些平时俺不屑为伍的班干部、乖乖仔们居然也利用看电影的机会,规避开学校的监视,筹划策动起游行的事情来了。只是,在旁边的一位老者看到后,冷冷地回头说了一句:"搞政治,要流血死人的"。引起了大家的一致哄笑,心想:这都什么年代了,连五四、四五都是只挨了几棒子,都没流多少血,更没死什么人,在号称人民当家作主的今天,哪还会死人呢?你说能不可笑么?大家于是都引为笑谈,并传到了本没随大流看电影的我的耳朵里。可现在,本没亲耳听到这句话的我的耳边总会响起这句话
"搞政治,要流血死人的"。
昨天没见到你,玫瑰可是担心死了,还好今天又出现了,敢情是被人屏蔽了。算了,下次别谈政治了,你不是说"搞政治,要流血死人的"吗?还好猫有九条命,救了你一回,下次留神了。
可俺发到文学城各坛各寨的贴子都被屏蔽了。
好文,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