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雪山

我寄愁心与明月 随风直到夜郎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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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在青山月在天

(2009-08-28 00:24:01) 下一个
        第一次从先生嘴里听说他父亲1947年就参加工作了时,我还是他的女朋友。听完这句话我的脑子里立刻创造出来一个神情严肃、目光锐利、不苟言笑的老者形象,直接导致我第一次去他家的路上胆战心惊,恨不能把“老三篇”再背诵一遍,以从中找到理论根据,来应付这个老同志有可能的东盘西问。直到看到出现在我眼前的那双眼睛,我才彻底相信了先生之前的Statement: 他有一个特别慈祥而亲爱的父亲。婚后,我们和公婆住在一个城市十几年,说不上朝夕相处,却也每个星期回去一、两次,使我看到这个平和的父亲时有惊人之举,不由得暗暗敬佩。
        公公是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信仰者,真正的共产党员。每逢周末孩子们回家,云苫雾罩、东南西北地胡吹乱侃时,公公是真心enjoy 我们的谈话,他兴致勃勃地听每一个孩子的发言,又笑咪咪地不使任何一个孩子受冷落。可是有一点,就是你可以说社会上的阴暗面,但是不可以就此抨击我们的党。有时候话题一有滑向危险边缘的迹象,大家看到他老人家不悦的表情,就赶紧刹住。另起一段,换个话题聊聊。
        儿子五岁的时候,夏天幼儿园放假了被公公婆婆接回去住。一个傍晚,我们过去看看。婆婆一打开家门,儿子没有像平常一样雀跃着扑过来,而是挨挨擦擦地走过来拉住我的裙子,神情愧疚,小小声音地说:“妈妈,爷爷打我了。”我心里有点奇怪,平常爷爷连说孙子一句都舍不得,还会打人?根据我对儿子的了解,小家伙儿胡说八道的可能性不大,这事儿挺蹊跷。我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换拖鞋,头都没抬地问“是不是你淘气让爷爷生气了?”儿子说:“嗯。我犯了政治错误。”我僵住了,抬起头来,满面狐疑地看看儿子,又看看婆婆,婆婆站在儿子身后笑着冲我摆手,我心里有了点底,问:“你犯什么政治错误了?”“我说了反动的话。”我当时的念头就是一定是我疯了,出生在九十年代的当时五岁的儿子,连什么是少先队员都还不知道,会说反动的话?!后来才弄明白,下午的时候,婆婆和儿子在客厅看描写解放战争时期的电视剧,公公关着门在里屋看书。电视剧演完了,儿子的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在客厅里学电视里的人大声说话,可怜他小小年纪记不住谁是谁,就弄错了。公公不明就里,只听到儿子在客厅的乱喊,这还了得?!不由分说在儿子的屁股上拍了一巴掌。还忿忿不已:不知道是谁教他心爱的孙子说这么反动的话!我和先生面面相觑,一时之间找不到话来和儿子解释。不过我却知道了,公公的信仰是发自内心的。
        公公对孩子的教育自有一套--随着孩子的兴趣来,不强求,不施压。儿子说谁谁谁的象棋下得好,公公就教儿子学象棋;儿子喜欢画画,公公就给他买彩笔。就连对我也是一样。公公是陕西人,没事的时候喜欢拉拉二胡,听听秦腔。可是孩子们从小就跟着他们转战各个油田,从来没有在陕西呆过,都对这种大开大闔、大悲大喜的民族艺术敬谢不敏。倒是我这个如假包换的冀中儿媳妇,因为从小在西北长大,在数不过来的陕西邻居和同学堆儿里摸爬滚打了十来年,跟着他们学陕西话,做陕西凉皮,吃油泼辣子。(忽然觉得自己很有点荒腔走板,好像从四岁起就在积极努力地准备嫁进老陕家,呵呵。)话说我一听到那熟悉的咿咿呀呀的秦腔便会觉得又回到了童年,很有一些温馨的感觉涌上心头,虽然不能全部听懂,却也可以陪在他的身边凑凑数。公公刚知道这一点的时候大为欣慰,大概是觉得孺子可教,有意培养我。可是后来便发现我对秦腔的知识还在混沌状态中沉浮,而且属于典型的“叶公好龙”,他也只是笑笑,由着我的性子,想听了就陪他听一段,不想听了就跑去他的书桌前浪费他的纸和墨。往往我乱写一气,他点评一番,总是鼓励多多,温和地指出“这笔横如果再稍微细一点,整个字的结构就会更好看。”
        有一阵子,我疯狂般地迷恋上了减肥。想尽各种招数折磨自己之外,还在家里大大小小的屋里贴满了“减肥”两个字,好像不这样不足以激发自己的斗志。有一天正在家里魂游天外,和难熬的饥饿感做艰苦卓绝的斗争时,门铃突然响了,原来是公婆大驾光临。我连忙把他们让进屋,一进门他们就愣住了,大概被我排山倒海、气势如虹的减肥阵势吓到了。好心的婆婆一面笑一面说:你一点都不胖,减什么肥?身体健康才最重要。我连连答应着,一抬头才发现,公公他老人家居然正在饶有兴致地看那些个大大小小满墙的减肥。我大窘,不过伸手去撕好像更没规矩。公公仿佛浑然不觉,指着墙上的字说:“这个点写得很饱满,这个斜钩角度再大一点就更好了,那个地方笔断意不断,很好!”好像他根本就没看出来那是两个字,而是我写了一墙的横竖撇捺点钩提,我内心里暗暗感激他不动声色地给我个台阶下。
        我们出国时,公公已是七十四岁的老人,婆婆舍不得我们离开家,那些日子经常会哭,公公却豁达地说:让孩子自己做主。我们刚出国没多久,他就报名参加了老年大学,学英语,据说是班里面岁数的海拔最高峰。公公对于自己学英语的目的的官方解释是充实自己,但是我知道他是不放心我们,总想着还能为孩子做点什么。后来我回国了一趟,期间在婆婆家小住,公公抓住机会和我讨论英语学习问题,而且怪招迭出,我时常提心吊胆,生怕被他老人家考住了闹个大红脸,例如他比较著名的一个问题是:为什么我书里面的单词在字典上查不到?我一开始真被问愣住了。后来看过他的书后才知道是他在字典上直接查名词的复数。不过公公反应很灵敏,我只告诉了他基本规则,他居然能把很多复杂的变化琢磨个八九不离十。前些日子给家里打电话,听说公公和另一个也在卡城的朋友的父亲通电话时都是用英语互致问候,互道再见。公公从来不说你们要刻苦学习,发奋图强的话,可是他以古稀之年还在孜孜以求的行动,鞭策着我们这些后辈。
        很多年以前,第一次看到“云在青山月在天”这句话,就很喜欢。今天把这句话送给公公他老人家是因为觉得在我认识的所有人里面,只有他老人家才担得起这样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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